同桌

【导读】在这个世界上，明文是个普通的再也不能普通的人，但是在很多人眼里，他却又是一个方方面面都值得称颂的好人。明文，我的同桌，我会永远记住你，记住那段属于我们的青春岁月......。　　
　　一
　　
　　我是1980年上的高中，学校在杨寨，当时叫淄博第十六中学。走进校门，有一条笔直的林荫道，两边坐落着一排排整齐、陈旧的砖瓦房，东面宽阔的操场上摆放着两个破篮球架，四周长满杂草，房屋之间的空地和操场边上是一排排高大的杨树和柳树。记得一入学我分在了三班，班上学生都是来自周围不同的村庄，一开始还有几分陌生，但时间不长就相互熟悉起来。
　　
　　我的同桌叫高明文，殷庄人。我们很快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明文瘦瘦高高，肩宽腿长，外形挺拔俊朗，性格温和，平时话不多说，说起来轻声细语，遇事不爱与人争执。因此，和明文相处时间一长，就连我这个老实人竟也长了几分坏脾气。
　　
　　我曾经与他闹过一回矛盾。
　　
　　起因是有一段时间里，明文总是把钢笔忘在家里，又总是借用我的钢笔，而我只有一支钢笔，经常是我要用的时候他也要用，因此两个人只能轮流着用。一开始，我并未把这事放在心上。可是他却越来越不客气，每当在课堂上需要做笔记时，只要我的动作稍微慢一点，他就会抢先一步将钢笔拿去急匆匆地记，这样我只能等着，既耽误时间又耽误听讲。钢笔本来是我的，却失去了优先使用的权利，心中自然滋生了几分怨气，怨气越积越多，进而变成了怒气，像气球一样膨胀起来，而他竟然丝毫没有察觉，于是气球终于爆裂了。那天，当他又一次先我一步拿去我的钢笔飞快记录时，我终于忍不住了，我看到他的手臂正好压在我这半边的桌子上，我猛推一下把他的手臂推到了一边。他吃惊地扭过头来，看到的是一双怒目，他不知道这是怎么了，竟然笑了，然后慢慢又将手臂放回了原处，一付不以为然的样子。见此情景，我故伎重演再次将他猛推，继续着我的愤怒。我的愤怒大概终于让他明白了什么，他叹了一口气，一句话没说，乖乖收回了胳膊，知趣地把钢笔还给了我，转过头去，神色黯然。我拿着自己的钢笔，脸上分明写着这样一句话：从今往后，不要再用我的钢笔。然而心中却一下子变得空落落的。
　　
　　此后那段日子，我和明文虽然还是同桌，却形同路人。
　　
　　后来我才知道，那段时间明文并不是真的把钢笔忘在了家里，而是其中另有原委。明文有个刚上初中的弟弟，有一天他的弟弟在学校里跟同学闹着玩，大概闹得有点过分，一不小心，竟然把自己的钢笔弄坏了。那时候，一支钢笔虽然只有区区一两块钱，但对于一个没有收入的农村家庭来说，却是一笔不小的开支。明文的弟弟深怕父母责怪，只把这事悄悄告诉了明文。明文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先拿自己的钢笔让弟弟用，然后再设法慢慢跟父母说。没想到的是，我竟然因为钢笔和他闹翻了。
　　
　　“钢笔事件”没过多久，我就在心里后悔了，深怪自己心胸狭窄，小肚鸡肠，想跟明文重归于好，却又放不下架子，开不了口。有一天，我一个人在教室里百无聊赖，明文恰好从外面走了进来，我望着他，很想打声招呼，却不知说什么好。他大大方方地走到了我的面前，像从前那样对着我笑起来，我也对着他笑，带着几分羞愧，我们就这样和好了。然后，明文急切地问我，有没有发现语文课本上的墨迹，我说不知道，急忙找出课本翻看，果然发现其中的一页纸上有一大滩早已干枯的墨迹。明文愤愤地告诉我，这是前几天班上那个五大三粗的家伙搞得，那家伙往钢笔里灌完墨水，一时找不到废纸擦拭墨迹，就顺手拿过我的课本当了废纸。我听了之后真是既生气又无奈，虽然我是个爱书之人，虽然我最瞧不起那些粗鲁无礼之徒，但事到临头我却一时没了主意，对方毕竟是个五大三粗的家伙，且一贯蛮横无理，找上前去理论很有可能自讨苦吃。明文看出了我的心思，一直在旁边劝我：算了算了，我们没必要和他计较，能忍自安，咱惹不起还躲不起？这时候，明文的话真是句句都说到了我的心上。
　　
　　高中这两年过的很平淡，学习没当回事，恋爱不知道谈，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唯有对一件事很热心，那就是上体育课时大家凑在一起打篮球。我对篮球的迷恋就是从那时开始的，虽然那时候我打的并不好，却总是乐此不疲。让我吃惊的是，明文居然还是个篮球高手。对此我一直百思不得其解。在我看来，这么温和的一个人，应该是与运动无缘的。但明文一到球场上，就会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身手矫健，反应敏捷，生龙活虎。明文最大的特点是投篮准确，球只要到了他的手里，几乎总是百投百中。这也是他与班上另外几个蓝球高手的不同之处，那几个人喜欢在场上玩些花架子，利用假动作运球过人了，传球声东击西了，往往搞得球场上一片混乱，最后却进不了球。
　　
　　二
　　
　　高中毕业后，我就回到了村里。
　　
　　当时，高考制度已经恢复了好几年，考学也越来越难。像十六中这样的普通高中，一年几百个学生，只能考上几个人，而绝大多数学生来到这里，只是为了拿一张毕业证，然后回家该干啥干啥。那一年，我回到村里时，正好村里要办个瓷厂，我有幸和一群同龄人一起被派到镇办瓷厂学习。几个月后回到村里，便在村办瓷厂做了一名技术工人。不管怎样，生活对我来说也算是充满了阳光。却一直不知到明文回家之后在干什么。那时候既没有家庭电话也没有手机，虽然相隔才十多里路，却是音信全无。
　　
　　有一天，厂长派我跟随着一辆拖拉机去沣水拉水泥，走到南定时，对面来了一辆大卡车。我正站在拖拉机后面的拖斗里东张西望，忽然看见对面一辆卡车的驾驶室里有人笑着向我招手，定睛一看，竟是明文，我也马上兴奋地向他招手，然后两辆车就一下子错过去了。当时，拖拉机一路狂奔，剧烈颠簸，我站在上面，灰头土脸，一副狼狈相，我以为这样跟明文打过招呼就行了，就没有再回头看，随着拖拉机一路扬长而去。没想到明文却让卡车司机把车停下来，一个人下了车，跟在拖拉机后面追我，一边跑一边大声喊叫，吃了不少尘土，而我竟浑然不知，站在轰轰隆隆的拖拉机上越跑越远。明文没追上我，回到车上，让那司机把他好一通嘲笑。
　　
　　当然，这件事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
　　
　　我在村办瓷厂干了一年多一点的时间，瓷厂就倒闭了。此后的一段时间，我一直在家复习功课，准备考煤炭系统的一所技校（这得益于我的父亲在煤矿上工作）。那段时间，我与明文时有往来，他知道我要考技校，一直在鼓励我。到第二年，我顺利考上技校，明文还给了我五块钱表示祝贺。
　　
　　我在洪山技校读书期间，每个星期六回家，一般是先坐公共汽车到小庄，再步行二里路到家。有一次，我刚下了公共汽车，一辆三轮车突然开到了我跟前停住了，我一看，竟然是明文。他说半路上看见公共汽车里一个人很像是我，就一直跟着走，果然没看错。接着就让我上车，要把我送回家。我这是第一次坐他开的车，心里很高兴，感觉就像坐自己的车一样亲切。正好碰上邻居一个大娘走亲戚回来，一路同行，我让明文把她也捎上。邻居大娘一路上不停地称赞我们同学之间的友谊，说的我心花怒放。
　　
　　技校毕业后，我去了离家很远的一座矿山，成了一名矿工，平时忙于工作学习，很少回家，就连那一年的春节也是在矿上度过的。偶尔回一次家，也是来去匆匆，与明文的联系也越来越少。恰恰就在这段时间，明文完成了他的人生大事，娶妻，生子。他结婚时，我让家人给他送去了贺礼，却没能赶回来喝他的喜酒。
　　
　　又过了两年，我通过一番努力，又考上煤炭系统的一所教育学院，去了泰安念书。这时候，明文也通过自己的努力拿到了驾照，在他叔叔的厂子里开大货车。
　　
　　三
　　
　　那一年寒假，我回到了家里。春节过后，我开始盼着明文来找我玩。通常情况下，每年春节这几天，我不找他玩，他一定会来找我玩。但几天过去了，明文却迟迟没有来，让我感到有些奇怪。
　　
　　这天，我骑上自行车去探望明文。走进明文的家，见到了明文，我们两个人都高兴得合不拢嘴。明文的媳妇在一旁说，这几天明文一直在念叨你，说你该来了。我对明文说，我这几天也天天在等你去呢，我就是怕我来了你家，你又去了我家，咱们半路走到两岔里去了。抽了个空，明文的媳妇就把我叫到了一边，背着明文悄悄告诉我，明文有了病，已经在家歇了快半年了。我忙问是啥病。明文媳妇沉吟半晌，终于说，是肺癌。我听了，心里咯噔一下子，半天没话。那时候，癌症这种病刚刚发现不久，属于不治之症，得了癌症的人一般都会被人看作是判了死刑，明文竟然会得这种病，实在让人痛心。明文媳妇泪光闪闪地说，明文还不知道自己的病，家里人都瞒着他，让我也别告诉他。
　　
　　从明文家里回来，我心里就像被压上了一块大石头沉甸甸的，干什么也没有兴致。本来，在教育学院一块念书的几个同学说好过了春节要聚会的，并且定好了时间地点，但明文的病却让我一下子没了心思。因为明文的病，那次聚会我最终没有去。整个寒假里，我的心思几乎全在明文身上，整日心神不定。我听说济南有一个医生，用偏方专门治疗明文这种病，就去告诉了明文的父母，并和明文的姐夫一起去济南寻医问药。虽然四处奔波很是辛苦，但为了明文的病，再苦再累也没什么。
　　
　　五一节，我再次回家时，明文正在博山的一个医院里住院，我约上另一位要好的同学刘长勇一起去看望了他。明文那时精神尚好，他跟随着我们一块离开了病房，来到大街上。明文见家里人不在身边，突然悄悄告诉我，他偶然看到了自己的病历，已经知道自己得的是癌症，说这话时，神情竟出奇的平静。我听了，望着明文，心里难受，却不知道怎么来安慰他，只有反复说，这病一定会治好的，现在医疗技术这么发达。
　　
　　转眼间到了暑假，我又回到了家。这一天，我去看望明文。已经有很长时间没见到明文了，不知他的病情可有好转，在心里默默为他祝福，希望他福星高照，能遇上好的医生，得到好的治疗。我骑着自行车，走在那条熟悉的黄杨公路上。这条路我上高中时天天走，走了两年之久，曾留下了数不清的脚印。八年过去了，路旁的小杨树已经长高，两边的庄稼地里也出现了几座厂房，变化之大，让我感慨万分。
　　
　　路过杨寨，碰上了一个高中时的同学，彼此打过招呼，说了几句话，他知道我要去看望明文，就惊讶的对我说，你不知道？明文没了啊。我听了，如雷贯耳，一时有些发晕，但很快又清醒了。
　　
　　我默默无语，向他告别，继续向殷庄的方向走。
　　
　　那同学在我后面大惑不解，问，他不在了，你还去干啥啊。
　　
　　我头也不回地说，去，当然要去。
　　
　　先来到明文母亲家里，见了明文的母亲，未曾开口，已经泪流满面。又来到明文家里，见了明文的媳妇和孩子。坐了一会儿，心情渐渐平息，我提出要去明文的坟前看看他。于是又来到了明文的坟前。
　　
　　面对着明文坟头上的新土，我坐下来，眼里却没有泪水，仿佛明文就在我面前，正与我对面而坐，正对着我微笑。太阳热烘烘的照着，风一阵阵吹过去，突然感觉一切都恍如隔世。仿佛就在昨天，明文还拿着我的钢笔在写字，还在篮球场上生龙活虎的投篮，还开着那辆三轮车送我回家-----而现在，他却化为了灰烬，被长埋于地下。
　　
　　我在明文的坟前坐了很长时间，我只想多陪明文一会儿。
　　
　　四
　　
　　几年后，我也娶妻生子，有了自己的家。
　　
　　有一年春节过后，我又回到了老家。虽然人来人往，到处是喜庆的气氛，但是我却感到特别孤独。伴随着这种孤独，我一个人来到了野外，那一刻，我突然想起了明文，想起了我们在一起的那段时光。伴随着这种思念，我竟然沿着一条小路徒步走了十多里地，来到了埋葬明文的那片坟茔。当时已经是傍晚时分，苍茫的夜色正笼罩着无数凸起的坟堆，我在荒草淹没的坟堆之间转来转去，却没有找到明文的坟头。
　　
　　但是，无论岁月怎样消磨，明文在我心中的形象总是那样清晰。我一直不能理解病魔为什么会无端夺走明文年轻的生命。明文是个重情谊之人，他是父母眼里的好儿子，妻子眼里的好丈夫，弟弟眼里的好哥哥，朋友眼里的好朋友。在这个世界上，明文是个普通的再也不能普通的人，但是在很多人眼里，他却又是一个方方面面都值得称颂的好人。
　　
　　明文，我的同桌，我会永远记住你，记住那段属于我们的青春岁月。
 
【责任编辑：好相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