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娘家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地处盐城西北片区的滨海、阜宁、响水三县,经济发展十分缓慢,素有“滨阜响,穷的叮当响”的说法。母亲的娘家就是这“滨阜响”中的带头大哥——滨海县。尽管北枕黄河故道,南面射阳河畔,东临黄海之滨,中有苏北灌溉总渠穿引而过,但那个时候的滨海,粮食生产仍然以小麦、玉米、山芋等旱地作物为主。因此,山芋就成了人们餐桌上常见的主食,连滨海方言都被戏称为“山芋腔”。那个时候,滨海姑娘做梦都想嫁到“大河南”(射阳河以南),拔掉“穷根子”。母亲在娘家排行老末,也是唯一一个远嫁“大河南”的女子。每年麦熟稻收的时候,外公都会赶过来帮着母亲收割庄稼,耕地播种。母亲娘家的村子叫王庄村,离我们村有70多公里。如果乘坐公共汽车的话,要绕行很远的路程,还要倒几趟车,十分不便。因此,出行的基本方式除了骑自行车就是步行。外公不会骑自行车,所以只能选择步行。每次来我家时,外公都会起得很早。揣上两只馒头,趁着天际的微光匆匆而行。渴了,就喝上几口河水。饿了,就啃上两口馒头。累了,就坐在路边歇一脚。直到下午两三点钟才能抵达我家。当外公的身影出现在家门口的时候,母亲既高兴又心疼,赶忙张罗着烧些水给外公泡脚。外公总是不紧不慢地拿起旱烟枪,在他那快要磨穿的“千层底”上用力的磕巴几下,重新装烟点火,惬意地吸上几口,然后再脱去鞋袜,把那满是水泡的双脚,伸到热气腾腾的水盆里泡上一泡……农忙结束了,外公也要回去了。临走时,他总是要向母亲问上一句:“什么时候走娘家啊?”……初冬时节,棉花已经全部归仓,麦子也长得绿油油的,地里基本没有什么要忙活的了。村里那些从滨海嫁过来的媳妇们就时不时地聚在一起,商量着“走娘家”的事。对于她们来说,这是一年中最重要的日子,因为走娘家是展示自己婚后生活的一面镜子,所以她们格外重视。那一天,她们必定要穿起最漂亮的衣服,烫着最流行的发式,抱起自己的娃子,坐在自行车的后座上,搂着奋力骑行的丈夫,幸福地走娘家。母亲和大伯母的娘家在一起,因此,两家人通常结伴骑行走娘家。比起步行,自行车的速度自然要快很多,通常上午七八点钟出发,午饭前后就能到达。到了娘家的村上,左邻右舍们热情地招呼母亲和大伯母,还不忘对着我们调侃一通:“射阳的小蛮子们又来了。”接下的日子里,舅舅家的表哥表姐和村子里那些年龄相仿的孩子们,就会领着我们满村乱窜撒野。我们在王庄小街上喂驴子,在土坯砖墙里挖野蜂,在学校操场上扣麻雀,在黄河故道边打水漂……日子久了,这走娘家的路也就认下了。1992年,我已经11岁了。放暑假时,想起跟着大人们走娘家的那些欢乐时光,内心里便蠢蠢欲动。于是,我撺掇着同龄的堂哥以及9岁的弟弟,“要求”母亲和大伯母走娘家。不巧的是,由于家中有事,大人们一时半会脱不开身。眼看着自己的如意算盘就要落空,我灵机一动,提议由我们兄弟仨骑车结伴去滨海,堂哥和弟弟也赶忙随声附和,拗不过我们的一再请求,母亲和大伯母心头一软,便勉强同意了。我们赶紧推上自行车夺门而走,唯恐迟疑片刻她们就会反悔。一上路,我们就拼命地蹬着脚踏,恨不得要把车蹬得飞起来,还时不时地扭头张望,看看后面是否有“追兵”,比那飞马过檀溪的刘备还要慌张。直至渡过了射阳河,几颗悬着的心这才落了下来。我们沿着记忆中的路线前行,进入滨海地界以后,穿过蔡桥镇,直奔灌溉总渠大堤,下了坡,再乘两次渡船,翻过一道长长的坡,沿着乡间小路继续向前。微风吹过,道路两旁的白杨树沙沙作响,像是礼赞我们这些勇敢的少年。渐渐的,水码头上淘米的女人们多了起来,土坯屋顶上升起了袅袅的炊烟,一路骑行的兄弟仨早已饥肠辘辘。陈涛街头,随风而至的卤肉香味使人寸步难移。我们不约而同地跳下车,大胆地走过去点上一份,配上几碗大米饭,狼吞虎咽地吃起来。饭后,我们跨上车继续向北行进。不知过了多久,终于看见了通往八巨镇的那条大路。又行十数里,转入王庄村方向。当熟悉的村庄映入眼帘,当亲切的脸庞迎了上来,“山芋腔”们眼中“小蛮子们”终于到达了目的地,我们顿时欢呼雀跃起来。这样的欢呼,既饱含着“初出茅庐第一功”的欣喜,又深藏着“代母省亲走娘家”的自豪。令我们意想不到的是,母亲和大伯母竟也随后而至。原来,我们前脚刚走,后脚她们就开始担心起来。于是,赶紧跑出去借了自行车,一路追赶过来,直到看到我们的身影出现在王庄村,她们这才放了心。我想,这大概是她们唯一一次“被逼”着走娘家吧。这些年来,尽管外公和舅舅先后驾鹤西去,但母亲照例要去“走娘家”。在外地工作的我,偶然听到滨海话,也会倍感亲切,总是不知觉地上前唠上几句,因为那一声声的“山芋腔”里,镌刻着“走娘家”的洄游基因……

继续阅读

公众号:pcren_cn(长按复制)

匿名

发表评论

匿名网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