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年猪

时至腊月,小城街面不时出现一家两家灌香肠的摊子,望着那些弓着身子忙碌的身影,儿时乡亲们宰杀年猪的鲜活一幕,又浮现在眼前。
乡里人杀年猪,大多选择腊月。此时,田里的庄稼,收割的已经收割,上仓的已经上仓。一些正待生长的绿的油菜,青的麦苗,早已施了追肥,天寒地冻中,它们兀自瑟瑟着,根本无须打理。歇息下来的乡里人闲得心慌,男人们大多三五十个聚在火塘边,一边吧叽吧叽着旱烟,一边叽里呱啦摆着闲谈;女人们聚在一堆纳着鞋垫,穿针走线中嘴却不肯闲着,东家长西家短,间或开一句两句晕玩笑,羞得年轻的媳妇们一脸绯红。也有闲不住的老人,要么扛了锄头去田边地角,这里刨刨,那里铲铲;要么提了撮箕,穿了厚厚的棉衣,去山野里拣拾狗粪。
乡里人真闲啊,闲得都不知怎么打发多余时光;乡野里真静啊,静得能听见风儿从田野走过的沙沙沙脚步声。百无聊赖中,他们恍然发现,年关正一步步逼近,圈里的年猪已长得膘肥体壮。于是,伴着被宰杀年猪声嘶力竭的嚎叫,伴着狗们猫们鸡们的阵阵打斗与哄抢,主人们抑制不住的开心与欢笑,沉寂多日的乡村,又开始欢腾。
女主人总是最积极,屠夫还没到家,她已系上围裙,挥舞着扫帚,麻利地把家里家外清扫一空。当皮肤黝黑个高体壮的屠夫,把装有刀具的背篼往阶沿上“哐啷”一放,院子里的男男女女便呼啦啦地拥过去,端着碗的小孩,袖着手的小伙,趿着鞋的老人。他们打量着屠夫,似曾相识中恍然想起,原来就是去年那个杀年猪的,心一下子近了。于是,拉家常,摆闲谈,开玩笑,宛若见了久别的亲人。
屠夫歇息了一会儿,开始清理杀年猪用的器具。围观者们也停止了闲聊,他们开始绾衣扎袖,在屋子里钻进钻出,帮主人,帮屠夫,找这样,寻那样,杀年猪用的宽木凳,接血用的木盆,挂肉用的链子……仿佛那不是杀年猪,而是准备一场战斗。而一旦准备就绪,三四个小伙子便紧紧随了屠夫,直往主人黑咕隆咚的偏厦里钻,臭哄哄的偏厦很快喧嚣起来。举火把照明的,不停地晃动着火把;翻进猪圈帮忙的,亦步亦趋的跟随屠夫向年猪步步紧逼。那年猪受到威胁,一边晃动着脑袋嗷嗷嗷地吼叫,一边将肥厚笨重的身子往后挪,直将屁股抵进墙角。就在此时,屠夫嘴一翘,围在年猪左右的小伙,已闪电般出手,他们抓的抓耳朵,扭的扭尾巴,那年猪就像悬了空,被屠夫和另两个身强力壮的小伙架着,一阵风似的从屋里冲出来。就在嗷嗷嗷的吼叫中,年猪已被重重地横掼在宽凳上。先前围在院坝里的大人小孩见此情景,立刻蜂拥而上,按头的,压背的,掰腿的……猪身立刻就像被罩上了一张网,又像叮满了密密麻麻的蚂蚁,恁是它体格庞大、剽悍骁勇,也只能无可奈何地躺在那里挣扎抖动。就在年猪喘气的当儿,屠夫举起长长的尖刀,用力一挥,刀身钻进了猪脖子。随着一串撕心裂肺的惨叫,猪血如喷泉般直往外冲……
屠夫抽出尖刀,坐在一旁慢悠悠地吸着旱烟,围观者并不散去,而且越聚越多,黑压压的一大团。到底是院子里今年第一次宰杀年猪,人们的兴致格外高昂,他们指着宽凳上那头被宰杀的年猪,猜测着膘有多厚,油有好多。见了用火纸揩猪血的女主人,更是直夸猪血如何旺,来年血财如何如何好(喻指养猪顺),喜得主人眉开眼笑。他们还不放过将宰杀的年猪与院子里其它人家的年猪比较,说张家的如何如何,李家的怎样怎样,在笑声中,直把村里所有的年猪都掂量了一遍。
到底技艺娴熟,看热闹的人还未散开,屠夫已指挥着两个年轻小伙,抬着白晃晃的猪体从屋子里出来了。他们将猪体往院坝里的两条长凳上一放,便忙着给屠夫递刨子,递刀。屠夫刚刚剖开背脊,先前那群围观者已齐刷刷地涌了过来,他们纷纷将手指伸向猪背脊上的缝隙,探测猪膘的厚薄。心急的刚刚伸进去又即刻取出来,然后直直地将三根手指伸向空中;不慌不忙的用手指探探,而后胸有成竹地伸出四根手指;动作缓慢的,最后干脆伸出个大巴掌。你比我画中,谁也不介意谁的正确;嘻嘻哈哈中,院子里就像炸开了一只锅。那份喜庆、快乐,能把寒冷的空气点燃。
此时,最激动的莫过于主人家的小孩,这个久不见肉星的孩子,见了街沿上倒挂的白亮亮的猪体,眼也骨碌碌转,心也扑愣愣跳,清口水直在嘴里打漩。他瞅准母亲做饭的空隙,拽着母亲的手就往屠夫身边拖。屠夫哪有为难之理,他顺手旋下四指宽的一片肉,孩子一爪抓过就往竹签上穿,然后举着竹签一蹦三跳地往屋里跑,刚给肉片抹上盐,就迫不及待往亮堂堂的柴灶里伸。肉片经火一烤,发出嗤啦嗤啦的声响,在不断收缩中,发出阵阵浓香。孩子再也忍不住,他取出肉片就往嘴里送,直烫得嘴也呵呵,泪也汪汪。
宛如一出大戏,当屠夫将两大块猪肉卸成一小绺一小绺堆放在案桌上,戏也就走向了尾声,而女主人却不能停止忙碌。她要用揩过猪血的火纸祭奠灶王菩萨,祭奠猪圈;她要收拾猪下水,灌香肠,熏腊肉。更重要的,她要用新鲜的猪肉置办几桌饭菜,邀请院子里每一户的当家人吃刨汤肉,这是杀年猪的最后高潮,这是最考量女主人的。餐桌上,肉类的数量,色彩的搭配,味道的浓淡,都将成为当家人酒饱饭足后的谈资,都将成为私下里品评女主人是否贤慧的重要标准。而此后,院子杀年猪的一家紧连着一家,当家人便在猪的嚎叫中,油着一张嘴,从这家吃到那家。最后一家刨汤肉吃完,年关也就到了,一场新的热闹,又即将拉开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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