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转眼,离开故乡三十多年了。偶尔回去,也是来去匆匆,极少停留,故乡与我亲切又陌生。故乡秀丽的红石河,险峻的石门,老旧的四合院,特别是枝繁叶茂的黄连树,常在记忆深处被勾起。一闪念,倏忽而至,绿荫如春,形象而具体,清晰到细枝末节。随着年龄增长,这种念想愈发浓烈。
故乡地处秦头楚尾,以白河水色著称,红石河水色最浓。老家就在红石河石门里,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地方一一陈家坡,坡无名,但坡上的黄连树因其久远高大而名声在外,老家因树而名。1986年,随着我考上大学,成为恢复高考后石门里第一个大学生,在乡里引起小小的轰动。黄连树的知名度又增加了点儿人文因素。
登上陈家坡,入眼三块大坪一字摆开,每一块都有上百亩大小,它的宽阔在石门里绝无仅有。中间最大的坪上座落着一个四合院,院子后面一道浅梁,黄连树就站在梁上,一幅唯我独尊雄视八方的样子。陈家坡整体像一艘船,院子坐落在船舱里,梁上的黄连树雄伟挺拔,有十几米高,主干宛如桅杆,撑起一把巨伞,覆盖着小院。
高大巍峨的黄连树,在农村又名药树,叶繁而秀丽,入秋则变为橙红色。挺拔的身姿,三人合围勉强抱住,树根裸露在外,突兀嶙峋,盘根错节,夸张地伸向四面,径入泥土深处。地面几十平方米内全是树根,高高低低,错落有致。黄连树周身散发出特殊的香味,因此树下并无蚊虫,是少儿捉迷藏,农闲拉家常,夏夜纳凉的好去处。 树的年岁不可考,听老人讲,小时候树就这么大,应该有几百年了。黄连树是有点历史的。
小时候,仰望黄连树,绿荫蔽天,雄壮巍峨,高不可攀。小伙伴们喜欢在树下玩耍,做各种游戏,捉迷藏最带劲,年龄大点儿的伙伴,有时悄无声息地爬上树,躲在粗枝绿荫处,半天找不到,只好咳出声故意暴露自己,小不点们只能望树兴叹。有时在晴朗的夜里,大家静坐树下,任凭月光洒在身上,享受宁静舒适的时光,猜测对面薛家山外的风景,向往石门外的精彩,以及几十公里外县城河街的繁华;从枝叶缝隙间观月亮移动,看星星眨眼,找最亮的那一颗星,把个人的心思放飞到无边的星空,眺望远方更远方。黄连树是小伙伴梦想开始的地方。
都说黄连树苦,可是那个年代,都敌不过生活的苦,苦是常态,不苦是例外。但我家的生活,无法言喻,已苦出境界。缺吃少穿,一穷二白,人多劳力少,父亲右手残疾,不能劳动,幸好有文化,生产队照顾让其记工分,每天挣四分工;母亲只能算半个劳力,且有胸口痛的老毛病,不能出全勤;我们姊妹四个都在上学,挣不了工分,再穷也要让我们上学,这是父母亲最伟大的地方。生产队分粮主要依据工分,分得粮食少,质量也不好,基本是别人分好后,才轮到我们,挑无所挑。一到开春就闹饥荒,吃了上顿没下顿,夏季小麦没出来,去年秋季苞谷早吃完了,所谓"青黄不接"就是这个意思,这是我们那一代人感悟最深的成语了。每到这个时候,父亲就拿着一根扁担,两个蛇皮口袋,到湖北老家陈庄去转一圈,两三天回来了,带回满满两大袋红薯干,可以管上好一阵子。母亲既高兴又惋惜,高兴的是口粮有了,惋惜代价太大,用夏季的小麦作为交换,那个年代小麦是很金贵的,父亲在老家口碑好,每年到点就还小麦帐。再穷也要讲诚信。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六岁时我就上坡砍柴,说是砍柴,却没有刀,家里唯一的旧弯刀哥哥用了。我只能用手折柴火,满手都是刺,折了一小捆回来,得到了母亲的表扬。我一下信心满满,自此以后我砍柴特卖力,背回来的柴火捆越来越大,这都是母亲鼓励的结果,好孩子是夸出来的。七岁那年,铁匠来院里打农具,父亲专门打了一把,我终于用上弯刀了。自此我家柴火捆慢慢高了,每次一放下柴火,都要理直气壮地跑到黄连树下找小伙伴玩。黄连树成为特殊年代苦难的见证。
山还是那座山,水还是那河水,树依旧是那棵树。不过现在,早已物是人非了,公路上了山,几个大坪成了村里的产业园,四合院没了,乡亲们有迁往西安、安康、十堰、县城到处都是,剩下的几户也移民搬迁走了,儿时最好的两个玩伴也故去了。只有黄连树依旧挺立梁上,寒来暑往坚守在那里,不喜不悲。慢慢地,树枝上又多了些红布条,树下留下浅浅的香火痕迹,越来越多的乡亲们来这里祈福。黄连树渐渐成为乡亲们的精神支柱。
生活虽苦,总有盼头,很享受“黄连树下弹琴,苦中作乐”的奋斗过程。 多少年来,我用力生活,忘我工作,如黄连树一样,坚持坚持再坚持,身体灵魂不曾懈怠,也难免有不如意的地方。有时想,不如归去,做回村夫,与老树为邻,与山水相依。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超然物外,岂不快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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