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阳光好像才用了十几天就把北运河两岸的麦子镀成了金黄色。麦子的味道和阳光的味道被掠过田野的热风裹着,一股脑儿地涌向村庄,于是庄稼人知道,麦收就要开始了。
新麦子快下来了,陈麦子就不再被宝贝儿似的留着。此时,家家户户都舍得敞开肚皮吃白面,壮劳力们都吃饱了,吃好了,他们才能有力气像狮子一样去一望无际的麦地里纵情驰骋。
故乡有四大累活:挖河,筑堤,割麦子,脱坯。人们都说,就是最棒的壮劳力,连续割上几天麦子,不累得要死也得脱层皮。割麦子太累人,所以吃饭就不能含糊。
母亲想尽办法给下地割麦的父亲、姐姐和大哥做白面饭食。包的饺子好吃,但是太费事费时,面条又不搪时候,烙饼最好,不仅好吃,吃了后干起活来还有使不完的劲。
母亲是村里最有名的烙饼好手,全村人都爱吃她烙的饼。烙饼的第一个关键是和面。俗话说"软面饺子硬面汤",和烙饼用的面更有讲究,要把面和到"顺手流"的程度,也就是把和好的面托在手里,面会自己往下流动。然后就是饧面,和好的面放进面盆里,盖上盖儿,让面再"休息"几分钟。无论哪种面团,刚和完后,面粉颗粒都不能马上把水分从外表吸进内部,通过饧的办法才能使面粉颗粒充分滋润并吸水膨胀,让面团变得更加紧密,从而形成细致的面筋网。饧好的面经再次揉搓后,面团才光洁柔韧无比,这样才能把饼擀出很多层,才能烙出最好吃的饼。上锅烙饼时更需要技术,母亲说要想烙出层多、松软,还有嚼头的饼要讲究"三翻九转",一口大铁锅,五六张打瓜大小的烙饼,在母亲的一双巧手下,几张饼翻来转去,氤氲的香气里,忙碌的母亲倒像是一位技艺高超的杂技演员。我骄傲而固执地认为,至今我还真没吃过比母亲做的还好吃的烙饼。
那时候提倡"以粮为纲",蔬菜种得很少,麦收时节也正是蔬菜青黄不接的时候。好在青蒜可以吃了,捣成蒜泥拌上酱油、香油和盐,就是吃烙饼时最好的佐餐小菜,这种刺鼻的青蒜香气往往会洋溢整整一个麦秋。
上高中时住校,每周末返校时,谁要是带回几张烙饼,那他就很难自己吃独食。有一次,母亲给我做了几张鸡油烙饼,异常松软酥香,回到宿舍,没等我发话,就被同学们风卷残云了,同学们都夸母亲做的烙饼好吃。我知道,母亲自己舍不得吃一口这烙饼。
1986年的春天,村里人往学校捎信,让我们几个住校的学生回村里照第一代身份证相片去。那正是备战高考的关键时候,我们几个忙三火四地回到村里照了相——还要登记出生日期,十八岁的我第一次填写生日,我还真不知道,于是急匆匆回到家里问母亲。母亲使劲想了又想,还是无奈地告诉我,家里孩子多,又穷,不讲究过生日,早忘记了,但是母亲很肯定地说,我是家里吃新麦子做的烙饼时出生的。我赶回村委会,根据麦收时间胡乱诌个生日告诉了管登记的人,所以至今,我也没有个确切的出生日期。
烙饼在庄稼人的生活中占据着很重要的位置。家里有人去外面办事,出远门前,一定会带上几张母亲做的烙饼,放几天也坏不了。出门在外,包里装着几张烙饼出门,心里就会特别的踏实。烙饼也是我家待客的首选饭食,家里来了客人,母亲手脚麻利地斟好热水,安排好陪客人说话的人后,会很客气地跟客人说:你们先聊着啊,我烙饼去。
故乡的习俗,给死人也要烙一次饼。北运河两岸村里有人去世,供桌上少不了两样祭品——一碗插着双筷子的"倒头饭",一个纸板糊的盛着五种粮食的"五谷桶",五谷桶的盖子是一张大小合适的新烙的饼。三十年前冬天的一个黄昏,妹妹来电话说久病的母亲病危。我急匆匆请假,师傅给找了一辆拉货的小卡车,我坐上车就往家赶。到了家,躺在炕上的母亲已是气若游丝,不仅不能言语,连眼睛也睁不开了。看着辛苦操劳一生的母亲,看着她花白的头发和消瘦苍白的脸颊,我的泪就生根了。母亲去世的那天早晨,哥哥早早就请来邻居王大娘给母亲糊五谷罐,烙那张盖五谷罐的饼。这两样东西要跟着母亲下葬,是她在那个世界的饭,所以制作起来马虎不得,要请村里德高望重的人来弄,王大娘就是这样的人。烙那张饼的时候,王大娘嘴里念念叨叨地对着已经挪到床板上的母亲说:兄弟媳妇走好啊,我给你烙饼吃呢。村里有风俗,这张饼烙好了,要看饼上的纹路有什么暗示。饼烙得后,王大娘一边端详着烙饼,一边跟我姐念叨,说饼上有四凤二龙的纹路图案,象征母亲留下了我们六个姐妹兄弟。当时我已哭得一塌糊涂,根本没有心思看那烙饼。
一晃离开故乡快四十年了,母亲也离开我们三十年了。
想念母亲,想念母亲的烙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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