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条路,说是街,显得有些窄,说是巷,又有些宽了。贯穿南北,也有差不多二里路,中间一条十来米宽的河,不知道是哪里的分支,水是长年累月的黄绿色,像是死水一样,浮着青苔,却不臭。桥面是灰色的碎砖,有修补了很多次的痕迹,以桥为界,北面临街的都是各色小吃店,南面,有杂货店,成衣店,修补店,牙科小诊所啦等等,唯独这一家,是有门面,但却没有店名的,只用一块硬纸板,红笔写了“弹棉花"三个字,字体很不规范,笔画又被人描了多次,那横是粗的,竖却是细的长腿,看着有些滑稽,歪歪扭扭地挂在临街窗口的护栏上。
店面不过十多个平方,进去看,弹棉花的机器立在墙角,早已不是我们想象中的弹花机,电闸一合,自动的,压成很松软片状的棉絮,要一层层摆放在正中间的平台上,根据棉被的尺寸和厚度叠好,这时候才是手工活儿。小老板和老板娘都是浙江人,男的很瘦,说话的时候声音很低,顾客老是要他重复说,才听得到。女的呢,简直就是个女孩儿,个子小小的,脸也小,眼睛细眯着,鼻头小而翘,鼻甲几粒小雀斑,一干活出汗就像几粒小豆子,在她的小脸上滚来滚去,爱笑,便露出细密的白齿。问她多大了,说,二十三,可是,小毛头都快三岁了。
这一家在这条街上弹棉花已经好几年了。住处,就租了马路对面的住户的,几步跨过去就回家,活儿不多的时候,老板娘就到处跑,一个人跑,也带着小毛头跑,跑哪里呢?就在这条路上跑,去桥北的小吃店,一会儿买桂花藕吃了,一会儿去买芝麻球了,又一会儿,看到附近成衣店里有了新款式,就跑去左瞧瞧,右瞧瞧,摸摸料子的质地,啧啧有声地发几句感慨,要男主人喊她,阿珍,有活儿了,快回来,她便刺溜一下冒出来在店里,戴上口罩开始手脚麻利的干活。那口罩是一直挂在一侧的耳边的,两个人,干活的时候,机器一开,棉絮飞扬,口罩必须要戴的。转瞬间,刚刚还硬邦邦黑乎乎的旧棉被,随着机器的隆隆声,吐出来的就是白花花的棉絮团,两个人你一层我一层在操作台上就像变戏法,最后一道工序,就是给铺好的棉絮网毛线加固。先问顾客,毛线是自带还是要店里的?店里的红毛线,一捆捆的就搁在门口。还是两个人,你牵一头,她牵一头,中间转弯的地方是要咬在嘴里的,这时候男的便摘下口罩,咬住那毛线。还有的顾客提出网好的被子要缝两行的,也是由男的来缝。他的手指关节粗大,缝的却很仔细很认真,可是阿珍又窜出去不见了。到了该做饭的时候,还是小老板跨过马路,回家烧饭的。他喊阿珍回来看着店,阿珍终于不跑了,很听话地在门口和小毛头玩扯毛线叠罗汉的游戏。小毛头的小脚丫在青石板上跺来跺去,嘴里咻咻咻地不住声的嚷,阿珍呢,就啊哈啊哈地大笑,过路人,很多是熟悉他们的,便也都跟着善意的笑一下,摸摸小毛头的脑袋,哎呦喂,哎呦喂,这一家子啊。
他们家的小毛头是很有些与众不同的。这条街上人都认识喜欢他。他喜欢骑着自己的小车子在店门口横冲直撞,大声唱着,弹棉花来弹棉花,半斤弹成八两八。有顾客想逗他,说,小毛头,喊阿婆,他不吭声,眼睛眨巴几下,想要开着他的小车子躲开。再逗他,他就握紧小拳头冲你晃晃,以示警告。阿珍带着他乱跑,却不知道怎么管教他,上幼儿园还差几个月,就这么散养着。小毛头长得健壮结实,口齿伶俐,就是没有静下来的时候,要到处跑。
小老板让人记住的,是他爱读书。没有活儿做的时候,他就读书,读《巴黎圣母院》,也读《古文观止》,还有《家常菜大全》。书与书之间,好像都不搭界。他安静地坐在小店的角落里看书,人又瘦小,有时候顾客来了,看不到人,大喊,人呢,怎么人不在呀?他就一叠声的说,在的呀在的呀,小心地把正在看的书,折起一页,再合上,说,弹几斤的呀?
卖散酒的阿萍嫂是嘴巴最闲不住的,每一个人,到了她这里都成了故事的主角。说,小老板真是个有情义的男人,四号楼里的陈奶奶,瘫了好多年了,儿女都有些不耐烦了呀,总是尿在床上,被子又臭又硬,他就去拿来给弹软了呀,还不要钱呀。阿珍是有病的,间歇性精神不正常,阿珍的父母半夜去河里捞沙子卖钱,第三天发现时是在下游好几里的地方,都淹死了。阿珍就疯了,疯了就到处跑不知道吃睡。阿珍是早早和小老板订了亲的,他不娶阿珍,阿珍岂不从此就流落街头?阿珍的病时好时坏,她父母家里的一点痕迹都会刺激她犯病。婚后带她出来散心,来到苏城,竟然好了病,说喜欢这里,小老板就带她来这里谋生计了呀。可是他们怎么生存呢?没文化,这年头,好在小老板家传的弹棉花手艺,可以养活他们的,就这样,居然一年年做下来。阿珍的病这几年真的没有复发,虽然还是爱到处跑,可她从来不跑出这条街的,思维也清楚,有小老板疼着,让着,宠着,很开心的呢。又说,小老板那么爱看书,都为了小毛头的呀。他和阿珍都没有文化,小毛头一定要好好读书的,好的幼儿园上不起,差的呢,又怕误了孩子,他就读书呀,然后教小毛头认字,小毛头虽然还没有上幼儿园,可是认得很多字了呢。
日子是重复的日子,语言是重复的语言,街上是匆匆来去的人,弹棉花的小店依然没有名字,阿珍还是每天带着小毛头跑来跑去。爱读书的小老板呢,依旧辛勤的弹着棉花呵护着妻儿,既无豪言也无壮语,搁在人群里无声无息。有说,这世上,凡是有形的,都会变,情义两个字,是无形的,很重也很缥缈,风一样刮来了,风一样刮走了,是拽不住的虚幻。可是,这条街上,在这一角落里,却四季透着浅浅淡淡的温暖,看不见,却感受得到的浅浅淡淡的温暖,风来了,风去了,都不曾将这温暖吹散。我常常在想,是不是因为这缝隙中细微的人和事,如飞絮一样,飘落到人世间,一点一点温暖了我们的红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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