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体弱多病,看病吃药比吃饭睡觉还要多。那段日子,母亲含辛茹苦地寻医问药,我则在“含辛茹苦”中折腾着长大。博大精深的中华医术在我这孱弱的小东西身上更显得高深奥妙了。
那时一生病,我便很服帖地软绵绵地趴在母亲的背上,各处寻找中医,尝遍偏方秘方,吃尽“苦头”,装了一肚子的“苦水”。过了个把月,病好了,功劳总是要归最后一个神医的。再过些时日,又蔫了起来,于是再殷殷跑去看那神医。一副大大的黑框眼镜,鹤发童颜,仙风道骨,笑容可掬,十足的神医风范,使人一看便能祛病三分。还有他身上散发出来的中药味,让人觉得他似乎也是一味奇佳的中药。你若坐在他面前闻一闻那气息又可以精神了些。这大概就是长年悬壶济世的修为。他桌子上的那块长方形的小枕头,不知道枕过多少只手,也变成了一味中药。桌子,凳子,就连他座前的那方泥土似乎都可以入药了。三个手指在病者手腕上一搭,歪头侧耳,凝神屏息,闭目沉思,便捉笔一挥,一张龙飞凤舞的药单就出来了。来者便提着一打发黄的纸包中药,安心地回去了。可每个神医只能医好我一次病,下一次则效果不佳或者药不对症了,神医只好吩咐我们另请高明了。就这样,我变成了名副其实的“药罐子”。
“妈,我是不是快死了。”我突然自己挪了窝,倚靠在门槛上,等着母亲一干活回来,便戚戚地问道。母亲脸刷地一下发白,丢下锄具,用她粗糙的手摸摸我的额头,然后狠狠骂道:“再瞎说!”便又把我抱回床上。我还是有气无力地说:“妈,我要活到十五岁。”至于为什么要活到十五岁,我也说不清。可能是觉得十五岁就长大了,可以说是成年了。小时候听说小孩死了会留下很多怨气,总会时不时留恋家人,徘徊于人间。在于它,以为是舍不得家人,回家看看。而对于活着的家人,它这是出来为虐了。我不想成为那样人人敬而远之的冤魂,所以我至少也要撑到十五岁。母亲一听到这,又急又生气更伤心。她总是说等她拿到天上月亮婆婆的涎水,我就可以长命百岁了。这月亮婆婆的涎水是何等灵丹妙药,我也不知道。只知道有一天,母亲突然兴冲冲地给我喝了一碗像白开水样的药。这就是传说中月亮婆婆的涎水了。后来我才知道母亲迷信民间偏方,给我喝的是秋天早上的露水。这露水要在特定的时间和特定的地方采集,即早上五六点的草地蜘蛛网上的露水。我无从知道母亲是怎样采集那么满满的一碗月亮婆婆的口水。但是我心里的确踏实了很多,然而病总不见好。她更是焦急,到处打听各种民间秘方和各方神医,什么塘鲺瘦肉汤,不加油盐;什么把芭蕉泡在水缸三个月后再食用,什么生吞蛇胆,还有更离谱的,把鼻子贴在井边的苔藓上吸……吃蛤蟆吃蛇鼠吃紫河车,我就这样变成了百试不灵的白老鼠了。
听说硇洲岛有个神医,很厉害,门庭若市。母亲背着我去了。那是我第一次去硇洲岛,第一次坐渡轮,很晕。海水湛蓝湛蓝的,深不见底,可以看到鱼儿游来游去。如果不是病得没力气,我准像鱼儿一样在渡轮上窜来窜去的。硇洲那地方,赤土多,一路都是红尘滚滚。去一趟,感觉整个人变成泥塑的关公了。我还看到了一条很大很大几乎有一头牛那么大的鱼。他们说是鲸鱼,像一艘船搁浅在市场上,肚皮白白的,引来不少人围观。还有那一大片一大片茂密的香蕉园,那毛毛粉粉的甜薯。想必这就是卧虎藏龙的地方吧,神医就应该在这里修炼了。等我们找到神医,差不多要到下午了。他给我望闻问切之后,开了很多济中药草,还嘱咐一些忌口事宜。母亲一路都很兴奋,滔滔不绝地给我指着路边的东西说这说那。我累了,在母亲怀里呼呼地做着神奇的梦。这一趟似乎是去了蓬莱神岛。
如果知道中药这么苦,我绝不奢求活到十五岁。熬中药,根据神医的要求,要用瓦罐熬,而且只能烧稻草,小火,慢慢地煨,把三碗水煨到大半碗水即可,还要复两次渣。每到傍晚时分,家里,甚至这半边村都弥漫着浓浓的中药味。最难办最痛苦的是喝药了。这时候,邻居都以为我家人在杀猪。爸爸抱紧我,一胳膊牢牢箍住我的头,一手紧抓着我的手,二姐抓着双脚,母亲一手端药,一手捏着我的嘴巴灌药。妹妹人小没力气,只能拿毛巾擦从我嘴巴里溢出来的药汤了,以免流进我的耳朵里。这时候,我一边哭一边喊又动弹不得,舌头抗拒地把药往外推。药汤还是咕咕地流进我的嘴巴里,有苦说不出来。母亲说神医嘱咐不能加糖,要不然药效就没了。所以我只能眼巴巴地看着那一篮被母亲悬挂在大厅横梁上的红糖“思甜”了。
我不记得这样持续了多久,渐渐地,我可以和伙伴们玩了,也可以到田里放牛了,还可以背着书包上学了。我活过了十五岁,然而母亲终不能等我到十五岁。这种苦又用什么来冲谈呢,红糖是无济于事的了!是时间吗?可时间愈久,苦味就愈浓,就像母亲为我熬的中药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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