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落人间经风雨,永入苍茫无炎凉

五月,六月,对于父母健在的人来说,是多么温馨的月份啊!然而,对于痛失恩亲的人来说,却是一个难以穿越的季节。“母亲节”、“父亲节”成了别人的风景,成了意义上的“清明节”。
五月又来了。我思念的天空,泪雨纷纷。记忆中,我的母亲永远年轻,我的父亲永远乐观。而事实上,父母的一生都充满不幸。不幸的根源,是他们生不逢时。
母亲永远“年轻”,是因为她只活了三十多岁。母亲出生在博白县城城西村的一个农民家庭。母亲没有父亲那种“出身不由已”的无奈。可是,她也逃不脱那个时代特有的苦难。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末,中国“大跃进”后的那场饥荒,夺走了我外婆的生命。母亲作为五个兄弟姐妹中的老大,其艰难可想而知。
父母的婚姻,据说是相识后,才请媒人保媒的。父亲从石南(即今兴业县)中学毕业后,到博中的食堂做了一段时间的工友。母亲那时正在博中读书,他们就在这里相识了。
我母亲比父亲大一岁。我曾问过我的六舅舅:“为什么我妈妈的年龄比爸爸大,而爸爸已出来打工,妈妈却还在读书呢?”舅舅说:“那是因为你外婆去世以后,我们还小。特别是你的小姨,还不到一岁。我的两个姐姐从此就轮流休学来照顾我们。”哦!原来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
记得我小时候,母亲总放不下她的弟弟妹妹,常常带着我回她的娘家。小姨也在我家生活了很长时间。难怪母亲的亲戚们对母亲赞不绝口,说她“明事理,会操心”。母亲的家庭责任感,对我也起了潜移默化的作用。
然而,也正是这种责任感,扼杀了我的母亲。往往有责任感的人,都是偏于追求完美的人。而对于父母的婚事,母亲的姑姑在一开始时就觉得不合适。她认为我那书生气十足的父亲,不足以成为我母亲终生的依靠。后来的事实,也证明了她当初的判断。
父母的媒人叫冯彩富。她是母亲的堂嫂,也是父亲的堂叔家在解放前买来的丫环,解放后收为干女儿出嫁。彩富出于对“娘家”主人的忠心,隐瞒了父亲的身世。于是,母亲满怀喜悦地嫁给了贫农家庭、生产队长的儿子——我的父亲。
婚后,母亲才知道自己嫁了一个贫农家庭的地主儿子。尽管平时大家出于对爷爷的尊重,待他们夫妇很客气,但一旦出现利益冲突,人们自然地流露出对父亲的歧视。一夜之间做了“地主婆”,这是根正苗红的母亲做梦都没想的。在当时,“地主婆”就等同于“坏分子”。父亲虽不会成为专政对象,但自尊心很强的母亲,还是受不了旁人轻视的目光。她认为父亲欺骗了她,对父亲便有了埋怨,而父亲理亏,只能是默默地承受。
父亲虽然与他人同工,但常常不同酬。让母亲感到窝心。农忙时节,队里为了赶上农时,常分组计工。母亲的工分是按十成计算。而父亲的工分有时只得九成或九成半,同他那些下放回乡的亲人一样的待遇。一个生龙活虎的大男人,体力劳动报酬竟比不上一位普通妇女!母亲怎能不伤心?
父亲有自知之明,不会去争辩。爷爷是队长,对分组作业的事,不好过问。平时,收工的时候,父亲总是在后面默默地收拾别人留下的“尾巴”。后生们常叫他傻子。那些没读过书的社员,也会拿喜欢看书的父亲制造笑料。父亲也真是傻得可爱,面对种种不公,总是“嘿嘿”的裂着嘴巴傻笑。人们真以为他不懂得忧愁,给他取了“无忧仙”的绰号。我十余岁就跟奶奶到地里干一些力所能及的农活,挣三成工分。见一些无聊的人,老拿我父亲和成分不好的人寻开心,觉得好难过。有一次,我实在忍不住,便上前扯住一位拿我父亲的另一个绰号大呼大叫着取乐的所谓嫂子讨说法。父亲过后批评我,说我太冲动了,会吃亏的。他说他的七哥因为忍不住气,让人揪出去批斗,被打坏了头脑。我问父亲:“难道您没有尊严的吗?”父亲回答说:“这叫大智若愚!”但我分明看到父亲眼里闪着泪光。我终于明白了母亲的苦衷,读懂了父亲的不幸。
记忆中,我母亲也真的“明事理,会操心”。母亲白天同社员们一起挣工分,晚上纺纱织布、补衣纳鞋、照顾儿女忙个不停。在我六、七岁的时候,母亲终不胜身心之累,操劳成疾。
母亲患的是肺结核病,常常咳个不停。由于营养跟不上,母亲一天天地消瘦。看着她上气不接下气地咳嗽、上气不接下气地劳作,我心里常常堵得慌,真希望能一下子长大,救母亲于危难之中。
母亲终因不停地咯血,走近了生命的大限。那天,父亲和他的亲哥、堂哥一起,把睡椅扎成担架,把母亲抬上了医院。母亲这一走,再没有回来。我永远也忘不了,伯伯们抬起睡椅的那一刻,母亲转头回望我们的那一个不舍的眼神。
母亲没了。父亲从此每晚与清灯为伴,以读书为乐,又度过十七年孤苦的时光。母亲在世之时,常会责怪父亲读死书,让人笑话。母亲也许不明白,父亲是用书来安抚自己委屈的心灵,从书中寻找活下去的勇气!
父亲一生最大的愿望,是拥有一架自行车。他说如果有了车,就可以把自家种的菜拉到旺茂、水鸣等远一些的圩镇上卖个好价钱,也可免受半夜起床、肩挑徒步之苦。还可以在工余时间,到博白县图书馆借书、还书。父亲后一个心愿,对于一位农民来说,也许会成为笑话。可他对书的痴迷,却深深影响了我。教我在书中不断地吸取营养,滋润了我的人生。
可是在当时,我实在没有能力满足父亲买车的愿望,更没有能力挽留住我那饱受人间困苦的父亲。
在后来的一个又一个温情的五月里,我再也看不到母亲那带着淡淡忧伤的年轻而慈祥的面容,也再听不到父亲那傻得可爱的“嘿嘿”的笑声。旺冢岭上那两米深的黄土,已为他们隔绝了人间的世态炎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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