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本无情,有时飘零。人为动物,惟物之零。百忧感其心,万事劳其形。有动于中,必摇其精。而况思其力之所不及,忧其智之所不能,宜其渥然丹者为槁木,黟然黑者为星星,奈何以非金石之质,欲与草木而争荣。
——《秋声赋》宋。欧阳修
在这个风雨大作的夜晚,我想起外公的死。屈指一算,外公已离我远去五年有余了,在这无数个日日夜夜里,我一刻也没有停止过想念。你可知道,想念一个人有多痛苦,像一根尖锐而柔软的鱼刺卡在喉咙里,欲言却又无语。特别是思念一个永远也无法回来的人,那种心情,谁能了解?
外公是我最亲最爱的人,我自小就在他怀里长大,是外公一手把我带大的。因此,我和外公的感情特别好。小时侯,我天天“驻扎”在外公家,连吃饭睡觉都在那里,许多时候,该回家了,我却偏偏赖在那,拖也拖不回去,非要在外公家逗留一个晚上不可。不见外公时,我想外公,见了外公乐呵当时我觉得外公是世界上最伟大的人,像个形影不离的朋友,一刻也离不了。
后来,到了上学的年龄,我就暂时和外公分开了,但是,周末我可以去看他。记得那时,外公一见我就把我抱起,狠狠的在我额头上亲我一下,笑呵呵地说:“我的小孙孙,你可想死我了!” 再大些,外公就再也不抱我了,因为,我长大了,外公也渐渐老去。在家里,我向来就是个听话的孩子,从不跟人争吵,从不跟人打闹,可是,有一次,我在外公家门口把人给打了。结果,那小孩约了一大群人来,把我按倒在地,开口便叫打,我被打得鼻青脸肿,脚也青了,手也麻。我好痛,一把鼻涕,一把泪,口中呼喊着“外公!外公……”(外公当时在院子里给我做书桌。)听到哭声,他急匆匆赶过来,把我从地上抱起,拍尽我身上的尘土,一边哄我,一边用手抚摸我身上的伤处…… 几年后,我小升初,去县里念书,一周回家一次,我总要在外公家呆上一阵子才回去。
又过了三年,我上高中了,由于学习任务重,我一个月回家一次,甚至两个月回家一次,从此与外公相见的机会越来越少。总想抽时间回家看看外公,总腾不出时间来。可是,每逢周末外公都会来家看我,一进家门,他有没有见我,开口便问:“小奇回来了吗?”由于当时我正上高三,忙于备考,很少回家,每次外公来,总会闷闷不乐回去。记得母亲说,他生病前脾气越来越怪,也时常来家,第一句话还是问:“小奇回来了吗?”没看到我,便不言半语,转身就走,只是多了几声叹息,后来他就病了。母亲还说,外公时常到村头的那片桃圆去逛,越是后来他去的频率就越多,我知道,那是外公家的祖坟地,外公的祖祖辈辈就葬在那里。小时候,一到黄昏,外公就领我去。那时正值春暖花开时节,桃园的桃花盛开了,那满园的粉红,在霞光的照耀下显得格外灿烂。外公看着如此美丽的景象,却满怀稠怅。后来我才知道:这块地早就另易其主。拥有那片地的,不是别人,正是多年前被外公从街上救回的那个人的子孙。
话说当时还是旧社会,外公的父亲在当时的县衙当了一官半职而家境宽裕些。一个严寒的早上,外公出外办事,正好巧遇了那个冻僵在街头的人,外公一发善心就把他救回了。那人因此而被留下了,外公对那人很好,让他吃喝拉撒全在自己家里。可后来**的风潮席卷全国,外公家一夜之间被打为地主,从此过着不堪忍受的生活。有的人就乘机落井下石,最先背叛外公的竟然那个被救的人,他子虚乌有地陷害外公“夺人家财、淫人妻儿”,把外公打跨之后,自立门户最先夺去了那块据说能出人才的祖坟地……
外公一直有个夙愿就是希望他百年归老之后能葬进自家祖坟,这样他就可以回家了。可是,事实上并没有那么简单,那人的后代不知哪天上街一不留神踩了堆狗屎,从此走了狗屎运,小发了一把,在村中嚣张不少,那块坟地就被咬得更紧了。外公合计着打算把那块地收回,自己死了也好有个安身之所,由于势单力薄,几次谈判都是以失败告终郁郁。为此,外公很生气,发火不小,为此事,外公和大舅妈闹翻了,以至死前也不曾原谅过她。
这些事只因我常年在学校念书,所以知之甚少。直到有一天,我抽空回了一次家,母亲说:“去看看你外公吧,他快不行了!”这句话犹如一记灌耳的震天雷,自上而下向我袭来,震得我全身发溃。我说:“上次我见外公时他还好好的,为什么现在说不行就不行了呢?”我怀疑他们在撒谎,可是,他们说:“你见他那是一个半月前的事了。”我一下子蒙了,我还以为是几天前呢,原来已过一个半月了,时间过得真快。从母亲哭红的眼睛里,我终于相信了,外公恐怕并得不轻。我责怪他们,为什么家里出这么大的事都不告诉我一声?他们却显得极为无奈,最后才支吾着说,是你外公不让我们告诉你的,他说,怕影响了你的学业。我说,影响个屁!我连外公都快没了,还读书干嘛?
我没再埋怨谁,而是拼命奔跑着来到外公家。进了门之后,我见了好多人,我看到二舅、大舅、二外公、大姨父……他们都从远方赶来特意看望外公。他们脸上凝重的表情让我害怕极了,我多希望他们是来做客吃饭的,而不是专程来看望病人的。我招呼都还没来得及打一声就直奔外公的卧房而去,穿过内堂,绕过一条小道就到了。刚进门,我就看到外公面门而卧,一眼就可看到他那消瘦的脸,病魔把他折磨得我几乎不认不出来了,我好心痛!我进去时,外公没发现我,因为他已睡下,虽然那时我赶时间,但我非常愿意一直等,等他醒过来一眼就看到我。我站在外公的床前,默默守候着,耐心地、轻轻地。
不久,外公从梦中醒过来,果真第一眼就看到我,他别提有多高兴了!他第一句话就说:“小奇,你终于回来看看外公了……”这话说得我内疚极了,我无言,只得静默。外公把我唤到身旁,紧紧地握住我的手,久久不肯放开……他说了好多话,本来像他这么病重的人,根本不宜过多讲话,但他还是倔强地说:“我时日不多了,现在不讲,我怕再也讲不出口了!”外公说自己的病自己清楚,这次恐怕大限已到,挺不过去的。外公的话说得很恐怖,我心里好害怕。外公心里还是惦记着那块地,听说在病中还几次叫人去催,都没有什么好结果,后来他挥挥手说:“也罢,随它去!”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提那事。我与外公谈了很久,他也不曾提过半句。
最终,我还是赶回学校去,本以为我们还可以再见面,没想到竟是最后一次…… 在我离去的那天晚上,外公就走了。但我得知他的噩耗却是六天后的一个黄昏,而且是从一个同乡口中得知的。当时我还在学校,外公走了,我的内心却是平静的,且平静得出奇。记得当时天已暗下,举头仰望,天上挂着一轮圆圆的“白玉盘”,可是,再白再圆的月亮,此时在我的心里却是缺的。“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此时既没有花,也没有鸟,只有一个孤独的我,走在死一样沉寂的夜晚,我迷茫极了,不知何去何从。最终我没有立即赶回去,而是独自一人留在学校,我在校园里一遍一遍地徘徊着。我想不停不停地走,借以排除胸中的哀痛,就像余光中当时失去奶奶时一圈一圈在操场上跑一样。我叮嘱自己不要流泪,但是,泪水还是哗啦啦地流下来了。我哭了,哭得好痛快,恨不得把眼泪一次性全流干,只因外公的死!
第二天早上,我还是选择回去……虽然我难于面对。那早天朗气清,阳光明媚,一切看似生意黯然,可是我的世界却飞雪连天,欲雨还寒。我仿佛与这个世界是隔绝的,就被像一层无形的薄膜把我单独隔离到另一个只有我的世界去,别人的欢笑、别人闹别人闹都别人的,都是别人的,我什么也没有……就在此时此刻我把自己冷落一切哀思,一切伤痛在一瞬间化为一种急于回家的冲动,我想回去,外公在家等我,我怕他等极了。
外公终究没有葬入他生前一直念念不忘的祖坟地,而是另劈新地,葬在离家较远的一座小荒山上,独守一片空无一树的荒地。那座小山与那片桃园遥遥相对,外公永远也回不去了,不知桃花盛开时节,外公会不会想家?会不会想念亲人?会不会想我?我觉得外公太孤独了,可是我又不能同去陪他,只祝愿他在地下,(不,应该是天堂,好人应该上天堂,外公是好人。)一切安好。
面对着一座崭新的坟墓,我不敢相信,它竟然是外公的。跪在外公的坟前,我默默忏悔:都是我的错,没有赶回来送你最后一程。你的离去我虽然无能为力,但我愿意陪你,一直陪、一直陪……直到你的病完全康复。可是,太多可是!我还是不在你身旁,你的病也没好。你还是离我而去,我好不开心!为什么不等我回来,为什么这么狠心抛下你最爱的孙子?为什么生病不让他们告诉我?为什么……哎!其实人的一生有太多遗憾,有的遗憾你可以挽得回,有的遗憾一经铸成就是抱憾终生。因为,生命对每个人而言没有多余的,失去了就是永远。现在,我决定:每年一到桃花盛开的时节,我要拿着一束桃花到这里看你,和你说说话,和你谈谈心。让你不再寂寞、不再感伤。
世界上任何一种物质形式上的祭奠都比不上用心去缅怀,把他深深地埋藏在心里,小心翼翼地回忆,一心一意地祈祷。所以,每年一到这个时候我都会自然而然地思念一个人——我的外公。我把这种思念化为有形的文字,写成一篇篇祭文,借以表达我的哀思。
今年仿佛来得更早些,因为我度过了不平静的一年……
(谨以此篇献给天下因失去亲人而曾经痛苦的人,无论是悲是喜,是哀是乐,我愿与你们同在,珍惜每一份感动!真心地祝愿你们快乐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
文 /夜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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