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禁莞尔,继而落泪,心里一遍遍默念:妈妈,千万别忘记我、我们。
“今天星期几啊?”“星期天。”“几月几号啊?”“四月七号”。
新一轮照顾母亲的日子就这样开始了,这样的问话天天无数次重复着。其实她只是问问而已,问完就忘,忘了再问。而这,还仅仅是个开始。
我们姐妹仨意识到母亲的脑子出现问题,还是在她过八十岁生日的前夕,也是我父亲去世一年半之时。此后五年间,母亲由记性不好爱忘事,发展到一分钟前刚发生的事也不记得。时至今日,她只记得她生的我们姐妹仨。
再后来,母亲多疑猜忌,说谁进门没叫过她,都不和她说一句话,说从小最合她意的二姐也想害她。这种受迫害妄想症最后发展到身边没有一个好人,越是身边照顾她的人,就越容易成为她认定想害她的人。
再后来,她焦躁不安,在家坐不住,进门就开电视,声音震天响,但她并不看。没几分钟,又关上电视,要出门,回来再开电视。我看着母亲这么折腾,心里真不是滋味。
再后来,我发现母亲的亲情观念淡薄了,没有对家人的关心,考虑问题都是从“对我怎么样”出发,还常常无端地挑事,甚至和她的重孙女争宠。
再后来,母亲就总担心自己的钱会被偷。洗澡前,自己把钥匙、钱乱藏,洗完出来又找不到。因为这不知闹了多少回,家人陪着翻箱倒柜,恨不得掘地三尺地找也找不到。后来朋友支招——提前准备好钱,她再说找不到,就赶紧假装找找,然后拿给她。
现在,母亲已经发展到从外面捡拾东西回来,小孩的衣服、玩具、食品外包装盒,甚至一张硬纸片。捡回来的东西我要给她扔了,就跟我急,说:“我就暂时放在你家,等我走的时候我拿走!”“妈,咱不要这些,外面捡回来的脏,您需要什么我买给您还不行吗?”当然不行,一如既往地捡,然后偷偷藏起来拿回家。
让我最无法承受的是母亲经常口出恶言。这还是教育我从小懂礼貌、守规矩的母亲吗?这还是从不让我说一个脏字的母亲吗?阿尔茨海默症,你到底是一种怎样的病魔,把我活泼开朗的母亲折磨到性情乖戾?把我知书达理的母亲折磨成不可理喻?把我会绘画、会软硬笔书法、会剪纸、天天阅读写日记的母亲折磨到一时一刻都难以静下心来坐得住?我的母亲啊,为何在父亲走后,您也变相地丢弃了您的女儿,再不能像过去一样给我温暖、给我教诲了呢?
陪伴母亲的日子是艰难的,不是难在吃喝拉撒睡,而是精神上的痛楚,那种虽然近在咫尺却又远隔天涯的苦痛有谁能懂呢?看着她异于常人的言行举止,感受着她不可思议的思维方式,听着她愤愤然的粗言恶语,然后每天要上百遍地在心里默念“她是病人”,不然可能自己也要精神崩溃了。明明我们是父亲走后她最坚实的精神依靠,明明是想给她快乐幸福的晚年,明明是想和她聊聊天说说心里话的,可是……真的没有“可是”了,无尽的焦虑、恐惧、仇视、脏话,就这样,把我慈祥、知性、开朗、坚强的母亲给吞噬了。
母亲也有偶尔的回忆时光,还算开心吧。当然是我猜的。
有一天吃着饭,母亲没有任何开场白突然说“我爸爸是开大剧院的,北京那个大剧院就是我爸爸开的”。一听她又说这段往事,我就引她继续说,“那好好开着的剧院最后咋就没了呢?”“我爸爸那个时候喜欢唱戏,结交了很多戏友,人家来看戏喝茶,他就不要钱,后来经营不善转给别人了。”“哦,那有点可惜了,不然您怎么也是个富二代!”“那可不!”
“我大哥是医生,那个时候,是国家送他去上学,学中医,还让他带徒弟。我大哥人品好、医术高,周围的人都愿意来找他瞧病。”断断续续听母亲念叨着,听她回忆着往事,感受着她言语之间的自豪,我也替她骄傲。
一次推着轮椅带母亲去大姐家,走到抱海大酒店,她问我:“它怎么叫抱海大酒店呢?”“抱海,环抱着大海的意思吧。”“那不对,我看应该叫海抱,是大海环抱着它。”嘿,也对啊。母亲也有偶尔会正常思考问题的时候,尽管是那么短暂。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消耗过去,母亲依然生活在她自我圈划的那个狭小圈子里。每顿午饭,她一定要喝点高度酒。有一次我看她喝完走路都晃悠,就说:“妈,这酒不能天天喝了,您看您都喝多了。”“那不行,这酒必须每天喝,喝了我舒服我高兴,睡觉还好。”“坏了,您这还有酒瘾了呢!”说归说,依然每天中午给母亲倒一点酒,让她高兴,只是量已经被我偷偷地减少了。
“今天星期几啊?”“今天几号啊?”每一天的开始都是同样的旋律,每一天的内容都是无限循环往复。母亲现在最害怕自己一个人在家,我们去哪儿她都要跟着,可毕竟86岁的老人精力有限,睡在轮椅上、车上都是常事。每當这个时候,看着母亲的满头白发,看着她日渐佝偻的腰,看着她越来越瘦的身躯,看着她茫然、恐惧、不知所措的眼神,内心的痛怎能用文字来表达?
儿时的记忆虽已遥远,但分明记得是母亲的言传身教让我做一个正直的人、善良的人、坚强的人。母亲虽然鲜有女性的温柔,但她为支撑起这个家,为照顾我们姐妹仨,为伺候生病的父亲,不知道付出了多少艰辛。她斑斑点点的手背、沟壑纵横的额头,承载了岁月的劳苦和不易。无论外面的世界怎样色彩斑斓,是母亲让我们感到家才是生命起源的港湾,载着对生活的向往。依恋家,让我历经生活洗礼却从未有过孤独;依恋这份亲情,让我承受命运悲苦却从未有过寒冷;感受家的爱,让我不畏惧未来将面对的一切。
母亲在一步步退变。外人第一眼看上去很正常的母亲,殊不知她退变的不仅仅是身体机能,更有可怕的心智。要接受事实,更要感念母亲为儿女付出的一生。可能此刻,去做她的守护神,才是我们能为母亲做的最切实的事情吧。怕她找不到回家的路,怕她流落街头挨饿受冻,怕她天天被负面情绪萦绕不开心,怕她想爸爸而独自落泪,我和两个姐姐一直都在努力,努力接受一个异于常人的母亲,努力接受一个可能会变得越来越不正常的母亲。可是母亲啊,您可千万要记得、要认得您的女儿们,她们是您最后的也是最坚实的依靠。有依靠才会心安,唯愿母亲心安,心安处方是家。
时隔4个多月,母亲和二姐回她自己的家了,她是喜悦、兴奋甚至是急不可耐的。我们也都明白,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草窝。那个家,是母亲和父亲相伴生活的家,也是我成长的家,不知道回去后的母亲可曾有了一点点心安的感觉?
“还那样,出门回家,回家出门,一天要几十趟!”“还那样,天天去买同一种菜,因为她忘了昨天已经买过。”“还那样,晚上一开电视就呼呼大睡,关了电视上床就几分钟起来一趟。”二姐如是说。
还那样?还那样!还那样啊……
我不禁莞尔,继而落泪,心里一遍遍默念:妈妈,千万别忘记我、我们。
张泽一摘自《齐鲁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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