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想写写母亲,但总不知从哪里开始,多少次铺开纸张笔墨,多少次白纸收官,已无法细数。缠缠绕绕盘根错节的母爱,枝枝蔓蔓浸染生命的母爱,我紧紧抱在怀里取暖,却难以用文字表述,文字在母爱面前花容失色无能为力。但我还是要写写我的母亲,让母爱不仅留在我的身体里,也留在文字里,等我老了,让儿孙们念给我听,那是在聆听母亲的声音,感受母亲在身边的暖。
母亲八岁时,姥爷就去世了,姥姥带着五个孩子艰难生活,在五个孩子里母亲最小,但母亲是最勤劳的。母亲很小时就跟着哥姐们去田间劳作,跟着姥姥学纺棉花织布,样样能干,样样是能手。母亲上学时也是班里的学习尖子,课堂提问,母亲还未回答完毕,老师已在黑板上写下5分。姥姥家在儒家寨,母亲上学的地方是杨桥镇,两地相距8华里,每天天不亮,母亲就与同村的几个同学一起出发,晚上月亮升起来才能回到家里,每天步行16华里,两头不见太阳。母亲知道像她那样贫困的家庭,姥姥能让她上学很不易,母亲非常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学习机会。母亲在班里的成绩几乎囊括第一,按现在的说法母亲是“学霸”。
但到母亲中学毕业那年,正赶上文革开始,升大学不以成绩论,而以家庭成分论。据母亲说,土改时因姥姥家有座祖上留下的二层土楼,被划为富农成分。这个富农成分把母亲的大学梦击得粉碎,看到那些学习成绩极差的同学上了大学,而母亲这“学霸”却被大学拒之门外。母亲的心跟着梦一起碎掉了,母亲失声痛哭,最终大病一场。母亲后来说,打击太大,大脑都不听使唤,好几箱书不知弄哪里去了,全丢了。那几箱书里有一本母亲最喜欢的小说《林海雪源》,母亲说她喜欢书里的白茹,上中学时母亲一直希望自己长大后像白茹一样“能文能武”。小时候母亲爱给我们讲《林海雪源》里的故事,很多词句母亲背得很流畅。
母亲没能上大学,由于喜欢读书,找了个大学生丈夫,就是我父亲。父亲就读的大学学制五年,读完第四年时文革开始,大学解散,父亲和同学们被发送到东北牧场,后来父亲一直在外地工作。从母亲嫁给父亲那一天起,家里的大事小情全归母亲一人“掌管”,母亲常自嘲自己是“里里外外一把手,千斤重担一人担”。
在我记忆里母亲常常到夜深才睡,天不亮就起床,我们兄妹四人和爷爷奶奶的衣服鞋袜全靠母亲一针一线缝制,所用布料也是母亲纺棉花织出的。《花木兰》里唱“白天来种地,夜晚来纺棉,不分昼夜辛勤把活干”,还有“穿的鞋和袜还有衣和衫,千针万线都是她们连”每听到这段唱腔,我就会想起母亲在田间劳作、在灯下做针线的影子,这影子刻在我记忆深处。
有一年冬天,四清工作组住在我家东屋,工作组的同志对奶奶说,你家媳妇真勤快,每天凌晨四点钟左右屋里的灯就亮了,很准时。那是母亲开始纺棉花或是做针线了。那时家里穷买不起新衣服,母亲常把大人穿剩的衣服洗净翻新,给我们做冬天的棉衣,虽然不是新面料,但干干净净的,穿在身上暖暖和和,棉衣带着母亲的体温抵制着严冬的寒冷。母亲说大人多勤快一点,孩子就更幸福一点。为了兄妹几人能穿得干净体面,母亲三更眠五更起是经常的事。妹妹小时候早上醒来总问母亲,娘,你又一夜没睡?妹妹睡前,母亲在灯下做活计,妹妹醒来后母亲还是那个姿势坐在灯下做活计。长大后妹妹常与母亲说,那时觉着你夜夜不睡觉。母亲煤油灯前做针线的影子是妹妹心中抹不掉的记忆。
母亲晚上做针线,白天参加生产队劳动。我们家就母亲一个劳力,挣的工分少,一年到头,分不了多少粮食还要往生产队交钱,父亲挣的那点工资常常都捐给了生产队。
后来有了自留地,母亲把心思都用到那点自留地上,我们家的口粮才不那么紧张。再后来耕地分田到户,分田到户给了母亲充分展示种田本领的场所,也让母亲的勤劳与能干展现得淋漓尽致。
母亲一个人耕种着十来亩农田,起早贪黑,但从没让我们兄妹向老师请过一次假,母亲说所有的苦和累她一个人担,让孩子们都好好学习,将来有个好前程,不要像她一样生活这么辛苦。别的农家都有男劳力,甚至一家有三四个,但母亲就是侍弄的庄稼比他们的还好,可以想像母亲付出了怎样的辛苦劳作。曾经有一位爷爷指着我家的田地说,你们看看人家一个女人种的这庄稼,你们这些男劳力还不如一个妇女。母亲在农忙时几乎天天在田地里,夏天的中午,天气热得知了发疯似地叫,做农活的男劳力也都早早的回家休息,母亲也会早回家,是因为要给上学的我们做午饭。吃过午饭,那些家里劳力多的人都歇响,躲过中午的炎热。母亲一个人,田里农活多,又不甘心自己的庄稼比别人差,于是母亲吃过午饭带上一壶水就去田里干活,汗水一把一把往下流。“锄禾日当午,汗滴和下土”是我母亲的写照。母亲是文化人,常把这句话挂嘴边,给自己鼓劲。在画家眼里,午间空旷的田野里,烈日照耀下,碧绿禾苗间,一个劳作者的身影,一定是一幅很美的画面。而劳作者“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的辛苦,只有当事人自己知道。
收麦是母亲最辛苦最难熬也是最幸福的时节。收麦时节,母亲天一亮就去麦田,上午十一点钟有时还吃不到早饭。有一次,我放学后去麦田找母亲,母亲正在捆麦捆,看到母亲被风吹得零乱的头发,深陷的眼窝,疲惫憔悴至极,我难过地说,娘,你咋成这样了?娘说,昨了?我说你累得都变模样了。娘说,没事,“收秋抢麦”吗,麦收是要抢的,一年里最忙碌的庄稼活就是收麦,得抓紧,不然老天一变脸,一年的辛苦就打水漂。麦收后看着打麦场上一堆堆的新麦,母亲脸上露出幸福的笑,捧起一捧新麦,放在鼻子前闻啊闻,喜悦地说,真香啊!这是土地给我的回报,我的付出上天是看得到的。母亲热爱土地,母亲说,土地真好,种啥长啥,种一粒粟,收万颗子。母亲不舍得浪费一点土地,边边角角都种上作物。后来我们家搬进县城,母亲执意要留下自己那份田地,一到农忙时母亲就回到老家,在自己的那份田里干农活,这是母亲一年里最高兴的时候。
农闲时,母亲又成了村里的“文化人”,母亲常帮村里人读信写家书,更是我们兄妹的好老师,我和哥哥是文革时期上的小学,那时农村小学的学习氛围就是没氛围,母亲就在家里教我们。特别是珠算,我们兄妹四人的珠算都是母亲教的。二妹刚参加工作时在供销社棉厂,刚上班就赶上收购棉花,我二妹的珠算让那些老收购员大吃一惊,因为那时学校里根本不教珠算,他们问我妹妹怎么算盘打的恁好?我妹妹骄傲地说,我娘教的,很小时我就会。小妹妹毕业后在农行工作,小妹的珠算更是出类拨萃,这皆得益于小时候母亲传授的珠算“秘方”。我上初中刚接触方程式那阵,昨也找不出等量关系,列不出方程式,很清楚地记得母亲一边拉着风箱烧火做饭,一边自编文字题,教我列方程,那情那景,那火苗映红的母亲的脸,至今记忆犹新。后来我数学成绩一直很好,这都要归功于母亲的教导。
应了母亲的那句话“所有的苦与累都让我一个人担了,让孩子们好好学习将来有个好前程”,我和哥先后考上学,分配在机关工作,两个妹妹也都有自己称心如意的职业。母亲用她一生的辛苦与智慧,换来我们兄妹四人的幸福人生。如今七十多岁的老父母跟着我哥在县城住着一百七十平的大房子,安享晚年。我们姐妹三人在市里工作,总想让母亲来市里住,母亲却说,只要她和父亲能打理自己的生活,就不给我们添麻烦,只要我们都过得好好的她就高兴,她哪也不去。我们每次给父母打电话,母亲总说:“我和你爸都好,不用操心啊。”即使父母有些小病小灾,只要他们能自己处理,就会说“我们都挺好,没事,别挂心。”老怕给儿女添麻烦。这就是我的母亲,为儿女付出一辈子,一生一无所求,老了还怕成为儿女的累赘。
人人都认为自己的母亲是世上最伟大的母亲,我要响亮地说,我的母亲是最最伟大的母亲,我的母亲有着一般母亲少有的优秀品质,在那个读书人极少的年代,母亲有着文化人的智慧与学识,又有着农民的朴实善良与勤劳,这种双重角色是那个时代的妇女中少有的。
母亲对我影响最深让我受益终身的,是母亲做事时那种执着和不服输不甘人后的劲头,这劲头潜移默化地感染着我,以“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的方式。
感谢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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