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子,辈子

今夜,我躺在母亲身边,把头埋进被子里,一床老旧的被子,自儿时相伴的被子。黑夜,难眠,辗转反侧间,眼睛里溢满了泪水。
去年初,八十五岁高龄的母亲在不经意间经历了一次腰椎压缩性骨折之后,就嚷着不要在城里呆了,她要回老家。我想,她是有着叶落归根的意思了。老宅的土坯房早就坍塌了,幸亏二哥家的五间大瓦房,有两间为母亲准备着。于是,把前出厦封成阳台,为着防风且冬暖夏凉,又盘了满炕,有了土炕才叫老家,这是母亲唯一的要求。这样,母亲就安顿下来,把以前的老家什全找来,一古脑地铺排在新家里,瞅着它们,母亲能保持着记忆的稳定。

我是时而不时回家住一次的。今夜却有别样的情绪。先是听着母亲的絮叨,接着是匀称的呼吸,突然感到人这一辈子,真的是短暂,真的是简单,短暂到只有一床被子就可以陪伴终生,简单到只要一床被子的温暖就可以满足一生。
可不是吗?母亲把我们送她的新被子摞好码在炕尾,不用。她把老被子又拆了一次,浆洗了表里,弹打了一番老棉絮,又添了点新瓤子,重新缝制在一起。母亲就睡在老被子里。我也睡在老被子里。我在老被子里嗅到了阳光的味道,嗅到了往事的味道,那是母亲牵了时间的手,一针一线纫进来的。这被子里的一团团棉絮,就像一团团云朵,永远飘动在岁月的天空里,让我仰望,让我回忆。这大团花的被面,在当年是最时尚的吧?当年最土气的靛青色的底子上散着白花纹的被面,今天看来却有着最复古的美;里子都是清一色的粗布子,是当年农家织布机上的产品,在今天,已经是被迎送着带有历史回味性的礼品了;棉花也很难凑,即使在农家,当时娶媳妇嫁闺女的,谁家能置办个四铺四盖就是最殷实最体面的了,可这没有三两年的攒集是做不到的。被子对于婚姻是最重要的装备,它早已超越了生活用品的含义,而上升到了寄人温暖殷实的祝福,家人在缝制被子的时候,想到最多的是“用这些被子陪伴你的一生”。

而我最不能忘记,在寒冷的冬天,在昏黄的油灯下,我们兄弟姊妹几个帮助母亲干活的样子,或者剥离棉花里的种子,或者挫掉棒子上的玉米粒……我们身上披着的,就是这些老被子;我们也会缱绻在被子里,只露脑袋和双手,伏在一木板上,写字,做作业,前面也有一盏昏暗的油灯……今夜,我就埋在这老被子里,几十年了,它们仍旧生活着,真实而敦厚,温暖而执着地陪伴我的记忆。童年,少年,青年,那些如花般开放而又湮灭的片段,都被编织在这棉絮的经纬中;过去,现在,将来,那些像云雾升起而又降落的心事,都被浆洗进这粗布的纵横间。谁,能与我肌肤相亲如此之久?我能为谁?铭记一辈子,回忆一辈子。
而今,被子不再是稀罕品,新人的洞房里摆放个十几床不在话下,且都是绫罗绸缎的表,带着团花锦簇的喜庆。常听闹房人说“被子多得这辈子是用不完的”。可是,我们对于被子,却既熟悉又陌生起来。熟悉缘于生理的需要,寒冷之下,谁能离得开被子的包裹呢,人身除穿衣之外,最重要的莫过铺盖,即使最不受待见的人也会被勒令“卷着铺盖卷走人”;陌生缘于内心,有谁会去思考一床被子的价值,会在新来旧去的更新换代中,感念一床被子的故事,而人这一辈子,又能有几次这样的故事?
被子如此,幸福不也如此吗?有时,我们真该想到:一床被子,盖一辈子,足以;一床被子,温暖一辈子,足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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