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曾预言汪曾祺的作品会“越来越香”,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可以算验证。今年三月五日,是他的诞辰,他在各种媒体平台以及家乡江苏又火了一把。
说句实话,没有静下心来写这篇感想之前,我对汪老和他的作品不是太熟,虽然多天前,我也像模像样地写了一篇“淡、雅、趣、情”,偶发一点初读汪老散文作品的印象感受,但留存在脑海记忆里的,仅仅是一位朴素的老人印象,一位喜爱平静,或者叫看破红尘,或者叫与世无争的老人,他所写的作品,大都是些鱼虫花草、美食和家乡湖水、故里、往日的闲淡事,不失一些趣味,与周作人、梁实秋的作品差不多。但当我养这三个月脚伤后,躺在床上不能动,纯粹为了消磨、打发时间,翻看了从网上淘的汪老的四卷套装本后,我大吃一惊,一扫过去脑海里对汪老的留存评判,汪老这个偏爱安静的老人身影和蛮有意味的独有个性的作品交织在一起时,荡涤了我的心灵,也使他浮现在我的眼帘,更缠绕折磨着我的心,令我吃的饭、喝的汤也不怎么香甜了,我深深感知到自己以前对汪老和汪老作品的认知是多么的浅薄,甚至是幼稚可笑,以至肚里生了蛔虫似的骚动,催促我非要写这篇感想不可。
我这次读的是汪老的《大淖记事》《鸡鸭名家》两本小说集和《人间知味》《人间世相》两本散文集,时代文艺出版社出版,四本书印制封面为浅色调,薄厚差不多,每本约二十八万字,不知是否囊括了汪老作品的精华。昨天晚上,我看完最后一本时,躺在床上半天,什么也不想干,也不想翻身,什么也不想说,就生生地张着嘴躺着,静静地、无端地发呆,脑海里、眼睛中却盛满了汪老的形象,耳朵里似乎在听汪老静静地娓娓道来。
汪老的作品,小说也好,散文也罢,都不长,这体现了汪老一贯追求的“疏朗清淡”(散文:《我的创作生涯》)风格,但所表达的意思、描述的意境都很圆满,也很到位,以至百年来独树一帜。汪老作品的构成素材主要取材于汪老熟悉也钟爱的三个地方,筛选家乡之美、昆明之文、北京之趣,路径、脉络清晰可见,这与汪老追求作品的真情实感,写熟悉的、有体验感的内容一脉相承。汪老写家乡之美,取材于高邮湖畔的作品占比多,名篇小说《受戒》《辜家豆腐店的女儿》、散文《看画》《故乡的元宵》等,都有家乡美景的诗意。汪老十九岁离开家乡高邮,到四十一年后首次返回,把对家乡的暖情和记忆中的美景以及寄托的梦境抒发到极致,小说《故乡人》《侯银匠》、散文《故乡的野菜》等,其中的一草一木,一景一虫,一人一事,都是汪老笔下的风景趣事;汪老写昆明之文,取材于校园生活,爱之切切、情有独钟。小说《抽象的杠杆定律》《老鲁》等,散文《西南联大中文系》《沈从文先生在西南联大》《跑报警》等,汪老写的用心,动感活现,因为在那里,汪老从十九岁到二十八岁度过了人生青春期最宝贵的九年。难得的求知欲给汪老带入了新境地,也从混沌朦胧中明了了人生志向。那个年代,汪老进入了国家最好的学堂——西南联合大学,是顶尖的北大、清华和南开大学的混合体。汪老遇到了宽厚的、智慧的恩师,也是伯乐,也是挚友——沈从文,他引导汪老走上文学道路;汪老还实现了从自由人到社会人的转变:遇到了心仪中的生活伴侣,品读与陪伴一生的妻子施松卿。汪老还半工半读当了几年教员,在人生历程上经历了磨炼,所以,汪老在这十七年里始终生活在浓浓的文化氛围中,以至对昆明这个栖息地有这样的情感。这样的人生际遇促使汪老思绪翩翩,笔墨滔滔不绝,写出多篇可以传世的精品。汪老二十岁那年,在这里写下了生平的第一篇小说《灯下》,后来所写的散文《翠湖心影》等,都表现出对这里不一般的情感;噢,北京是汪老人生中生活最长的地方(含河北),写北京生活的文章也不少,大都幽默趣味,以至有人称汪老为“京味文学”的代表之一。汪老从到北京后就生活于此地,一直到汪老离世长眠,风风雨雨五十年,有爱、有苦、有坦然,汪老写的闲情逸致,写的香辣、知趣味,写的淡定,写的笑中有无奈,在沉默中坚守等待。小说《王四海的黄昏》《八千岁》《要账》、散文《名优逸事》等,都包含京味的幽默趣味。此期间是汪老的创作高峰期,一九八一年,佳作《异秉》《大淖记事》问世,一九八三年,仅一年就写出小说、散文近二十篇,写出了汪老的时代,其乐融融的生活也尽在笔端展现。当然,汪老行览广袤的大地,也写了其他风土人情的篇章,但最为有数量、有分量的,就是取自高邮、昆明和北京这三地元素的作品,因为这三地铸造了汪老的人生,也最是汪老熟知的,是汪老注入感情的地方,也最有风雨波澜,这也是创作规律的必然。
汪老说,“静,是一种气质,也是一种修养。”(散文:《无事此静坐》)汪老用手中笔把这一意念时时践行在作品里。汪老的作品大都充满了清新明净的平淡,飘飘然写生活烟火,款款歌凡人趣事,像一位老人在一壶茶下悠悠倾叙,而平静、平铺、平白的后面,却是满满的正能量,丰富的生活内涵,令人越咀嚼越有味,这也是我这次读完汪老这四本书后,对汪老和汪老作品的新认知、感悟,也是对“鱼虾花草景致”作品的新认识,虽然汪老的“鱼虫花草、美食”作品占比例较大。读汪老的作品,感知主题的思议涉及面广,人间知味,人间世相,尽收笔端,闪耀着五彩光芒,但依然有所侧重,浓墨重彩去抒生活之味、人性之纯和家国之爱的三条主线一直没有变,以至成为汪文特色,受到不同的群体喜爱。汪老围绕生活之味主题写,写“鱼虫花草、美食”,写掌故家庭,写奇人志异,写美食鱼虾,是告诉人们,生活处处皆有景,背后传递的,是保持一颗平常心,面对世间景、人间事,心态有景处处皆美,这是在告诉人们要热爱生活。汪老围绕人性之纯写,颂纯真,写世间人性之美的本色,讴歌质朴纯洁。汪老写夏构丕,喊出“以后咱们吃炸油饼可以不交油票了!”(小说:《当代野人系列三篇》),写的是那时的人本性,活化了人的个性。汪老写尚明海“受戒”当日,在返程路上与英子“跳到中舱,两只桨飞快地划起来,划进了芦花荡”(小说:《受戒》),这既是尊重了人的原始本能,也是对纯真生活的赞美。还有小说《羊舍一夕》,写四个孩子在一个晚上发生的事,有笑、有苦、有念、有想,有火车声、有羊叫,都是那个年代质朴人性的原色,没有拔高,没有添加浮泛。汪老用这些生动的情节与故事展现了人本性的原味价值,讴歌了人性之美、之纯,也无声地告诉人们,崇敬人的本性。汪老围绕家国之爱写,蕴含在篇篇作品的深处,包括原先的我和现在的人,依然认为汪老经历了坎坎坷坷,看淡了人间是是非非,汪老的作品主调就是“鱼虾花草、美食”,寄情山水,这是在逃避家國之爱的一种主题,这其实错了,或者像我一样对汪老的作品有误读,汪老作品中的家国情怀融入淡淡细节间,所抒发的是大情怀。就说《羊舍一夕》这篇吧,文中所描述的是四个孩子生活的点点滴滴,但透过人物故事背后所传递的,是对社会的进步、新生活的赞美与憧憬,汪老在最后写道:“在党无远弗及的阳光照煦下,经历一些必要的风风雨雨,都将迅速、结实、精壮成长起来”,这是在激励孩子们热爱生活、成长成才。汪老写《闹事闲民》中北京街头一老人平平静静,“没有烦恼,无欲望亦无追求,天然恬淡,每天只是吃抻条面、拨鱼儿,抱膝闲看,带着笑意,用孩子一样天真的眼睛。”这是在透过老人安逸的生活,向人们展示新的变化,祝愿国家政通人和,赞扬和评唱当今的幸福生活。汪老的小说《故里杂记》《故乡人》《当代野人系列三篇》、散文《我的家》《我的父亲》《我的母亲》《多年父子成兄弟》等,多是写浓浓的乡音乡情,向上向善的价值观,充满着满满的正能量,无不时时表现出汪老的家国情怀和热爱生活之情。汪老说“我是一个中国人”,用手中的笔做 “一个中国式的抒情的人道主义者”(散文:《我是一个中国人》),这应是汪老对家国的一种真情而含蓄的吐露,是其所追寻的一种作品意境,这或许也是汪老作品与周作人、梁实秋作品的内在区别。
汪老在悠悠人世的七十七年间,奉献出四百多万字的精神食粮,如剧本《沙家浜》,已如陈酒一样越来越香。汪老的作品富有三个个性,静、素、细,独领风骚,这种艺术手法是从多年生活与学而不止的历练中生发的,一般人学不会,也难能学到位,这也是有人说汪老作品弥久更香的原因。汪老作品的静,静之美,意境在静处,静得似高邮湖,一望无际的美,这种笔调源于汪老家乡的滋养。汪老骨子里认为“静是顺乎自然,也是合乎人道的”。(散文:《无事此静坐)》,所以,汪老在平淡的语境中,唱响的是静的主调,把人心安妥,传递的是静之美。汪老写大湖、写野草,都显现一种静,“春天到了,是挖野菜的时候了”,谁读到这样的句子,心会不安静呢,所以,汪老喜欢“万物静观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的诗句,汪老追求的就是这种境界。汪老作品的素,素之雅,用大众口语组成生活语句,又超越生活。“他是个跑江湖做买卖的,不老在一个地方”(小说:《卖眼镜的宝应人》),素到口语化,但读之又超越生活。“朱小山去点豆子。地埂上都点了,还剩一把,他懒得带回去,就搬起一块石头,把剩下的豆子都塞到石头下面。”(散文:《草木虫鱼鸟兽》)素语中还飘出土腥味,这不是一般人可捕捉并驾驭得了的语境,素中见奇。有人说汪老用大白话征服了人心,这不夸张,也很贴切,汪老把写作中的素味调到了极致,我想,这与汪老牢记恩师沈从文的教诲分不开,汪老不是经常把沈先生叮嘱的“要贴到人物来写”挂在嘴边吗?汪老作品的细,细之洁,描写得透亮,细得令人心动不忘,直穿人的心底,细得至简为洁。汪老作品写的景、人和事都写得细、写得透,又给人以简洁的感受,有的看似闲笔,但恰恰体现出不一般的特色,多一字、缺一字都会有不一般的感觉。比如他在《水蛇腰》这篇小说里写道:“崔兰是个水蛇腰。腰细,长,软。走起路来扭扭的。很多人爱看她走路。路上行人,尤其是那些男教员。看过来,看过去,眼睛很馋。”这中间的“走起路来扭扭的。很多人爱看她走路”是细处,看似閑笔,实乃是对人物状态的一种延伸刻画,起到丰富人物形象的作用。在散文《天山行色》中写道:“天山大气磅礴,大刀阔斧。一个国画家到新疆来画天山,可以说是毫无办法。” 通过细处描写,把天山的大美展现得如在眼前,这样的细处描绘是细心观察、体验的结果。汪老的一组“美食”作品,所描绘的细处,更是满口带香,令人可对照做出一桌色味俱佳的菜肴。汪老的细处来自对生活的热爱,汪老说,作家什么都要看看,对什么都热爱,卖菜的,贩鱼的,耍猴的,这样笔下才有细处,才聚情感,这也是汪老的长处。
高邮湖,属淮河水系,位于江苏的中西部,与安徽搭界,当今面积约七百六十平方公里。《嘉庆高邮州志》记载,原由三十六个大小不等的湖泊组成,水汪汪连成一片,平时湖水平静,现在不知还容存多少小湖泊。我二十年前去过,当时湖面很大,也很静,远处水天一色,湖面渔帆轻穿,风帆点点,湖里鱼虾攒动,岸边人声鼎沸。听说,湖里生物资源、鱼类资源、水生植物多得很,还有大闸蟹、湖龙虾和双黄鸭蛋,等等,算不完,捞不尽,是一个资源大宝库,是一片活水湖。站在湖边,望着一眼无际的湖面就生有“有容乃大,无欲则刚”的念头。
汪老祖籍安徽,一九二○年生于江苏高邮湖畔,一九九七年卒于北京,与江湖有缘,以至有人说,在汪老的作品和人生中始终流淌释放着高邮湖的水气灵光。汪老用笔耕耘人生,在七十七年的人世间,最终以一位清新雅士的文人形象定格。二○一九年一月,乍寒初春时,从新闻里得知人民文学出版社历经八年编校,为汪老出版了十二卷本的《汪曾祺全集》,对汪老的作品进行了全方位总结,这应是送给汪老最好的告慰,这或许也是汪老“越来越香”的又一兆头吧。
汪曾祺,一个爱静坐、喜喝小酒的老人,一个身躯已淡出人寰且渐行渐远,但又在人们生活里渐清晰、更明朗的老人,他所留下的疏清、有褶皱的人生和充满淡然、恬静、精致的作品,浩瀚广博,文坛上鲜见先例,越看越奈看,越想越有味,就如同扯起独具一格的帆船,畅游在高邮湖的一片汪洋上。
作者简介:方成龙,系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供职于中铁四局集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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