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舅、舅妈的家在长江的边上,一年四季喝着长江里的水,吃着长江里的鱼。引长江之水灌溉出来的稻米和果香自不必说,单就是以鱼为主的各种食材,就已经让我爱不释口,其中,最让我不能忘怀的是鱼面。
第一次吃鱼面,是在舅舅、舅妈家。
那时候外婆还在,和舅舅、舅妈住在一起。那是个特别寒冷的冬天,大年初二,父亲、母亲带着我们姐弟仨从庐山脚下赶来给外婆拜年。外婆家低矮的屋檐上,溜着一排长长的冰凌。搓着我们冻得通红的手,外婆说:“今天给你们做鱼面吃。”
我瞪着一双眼睛,实在想不出鱼是怎样变成面的。年年在长江上走,看见鱼在水里游来游去,身上长了鱼鳞,背上还有鳍。有时看见被捕获的鱼躺在污泥里,瞪着一对圆眼,鳃一张一合,母亲说那是鱼儿在呼吸。而我吃过的面条是用面粉做的,是我用筷子都夹不到头的面丝。
外婆的矮屋是用木头做的,几根圆木支撑了屋梁,数片木板隔出了卧室和厅堂。也许是岁月太久,圆木有点黑。外婆走进那间有两张床的小房间,圆木上垂下两根细铁丝,三根粗绳子。铁丝和绳子的下面都有一根弯钩,弯钩的下面挂着一个个篮子,大小不一。两根细铁丝生锈了,和圆木一样有点黑。三根粗绳子上挂满了扬尘。蜘蛛在三根绳子和两根细铁丝之间,结了一张网。外婆挺直腰身,踮起脚尖,伸手取下吊在一个铁丝钩上的竹篮。竹篮上盖了一块夏布,夏布是青花纹,蓝底的颜色如同这屋上的梁,岁月斑驳。外婆掀开竹篮上的夏布,露出半篮扁椭圆形的“ 元宝”。色白,小卷,比面条稍宽。外婆说,这是鱼面。
外婆把竹篮放在厅屋的桌子上,从厨房拿来一个菜盆,铝制的,发着银色的光。
外婆从竹篮子里抓了几把鱼面,扔进菜盆里。鱼面很硬实,第一把鱼面在盆底荡起秋千,发出脆脆的声响。厨房有一只酱色陶瓷缸,这是水缸。外婆揭开缸上的木盖子,用一只红色的塑料勺舀了几瓢水,倒进了菜盆。待水淹没了鱼面,用手按按。外婆甩甩水珠,在围裙上擦了两把手说,鱼面晒硬了,要泡软了才好吃。浸泡的时间很漫长,从吃完午饭,到傍晚上灯的时候。
虽然日子过得节俭,外婆总是想着法子让年节过得丰盛一些,让我们这些回家拜年的外孙们能吃点黄梅特色。舅妈说,这年秋天,外婆买了两条大草鱼,洗净晾干之后放在一个大木盆子里,用洗衣服的棒槌,一棒槌一棒槌地打。去了鱼鳞的鱼,是滑溜溜的。外婆家人多事多,稍一分心,右手的棒槌就打在了另一只扶着鱼头的左手手指头上,手背立刻就是一片青紫,大拇指的指甲盖都打翻了。
我看着外婆的左手大拇指,那兒的指甲盖只有小半截,上半截是黑褐色的皮肉综合体。俗话说,十指连心,我想象着外婆的疼,心口不由得生生地疼。
浸泡了半天的鱼面松软在菜盆里,个头长了不少。外婆奓开五指,从盆里捞鱼面。出水的时候,每一根手指上都挂满了鱼面,软软亮亮的。水流像一条小瀑布,从鱼面上顺流而下,滴落在盆里,叮叮咚咚,煞是好听。
外婆切了几片腊肉,放进热锅里。待出了油,手脚麻利地把沥干了水的鱼面下到锅里。立刻,锅里发出了欻欻的爆响。外婆加大了火,从四面翻炒着鱼面。鱼面的颜色渐渐地由麻灰变得银白。两分钟后,外婆加了一碗水,盖上锅盖,小煮了一会儿。趁这个时候,外婆切了一根大蒜、几根小葱、姜丝和干辣椒丝。看着汤汁快要收干了,放入大蒜、姜丝和干辣椒丝,又翻炒了一小会儿。此时,汤汁已经收干了。外婆再放入小葱,一盘香喷喷的鱼面就出锅了。
十足的火候之后,每一根鱼面的面丝上都包裹着醇厚的肉汁,透味香浓。我的第一筷就是这盘鱼面,怎么吃都觉得余味绵长,好吃极了。这盘鱼面也是最畅销的一盘菜,还没吃到两筷子,就见底了。外婆总是坐在桌子的另一头,笑着看着我们吃,筷子只是在面前的青菜盘里动了几动,却从来不夹鱼面。
年幼只知鱼面好吃,并且盼着过年,盼着去给外婆拜年吃鱼面。长大后才知道,外婆说的鱼面,原来是湖北的地方特产,最具代表性的就是在黄冈、黄梅一带,是最为传统正宗的特色产品,久负盛名,已有一千多年历史。作为地方特产,明朝时就因为是风味美食而作为贡品,连年上贡朝廷。民间也因其美味,食材又便利,成为家家必备的一道佳肴。除了用来款待来客,自家也常食用。
制作鱼面的过程叫“打鱼面”。旧时黄冈、黄梅人几乎家家都有“打鱼面”的木盘和木槌。每到岁末年前,家家户户搓红薯粉,锤捣鱼肉泥。从街头到巷尾,木槌声声此起彼伏,是传统正宗鱼面之乡的一道亮丽的民俗风景。打出来的鱼肉肉汁鲜嫩细腻,制作时再掺些红薯粉,把它们揉匀来,用擀面杖擀成薄薄的面饼,卷成长卷,放入蒸锅内。火候不能太大,待蒸熟了切成片状,晾晒干了,就可以保存起来了。
几年后,外婆去世了。我以为,鱼面的美味随着外婆一起走了。数年后的一个春节,在黄梅县城大姨家,大姨为我们炒了一盘鱼面。醇厚的肉汁,透味的香浓,正是外婆的味道。那一天,我吃得特别多,每一筷鱼面的入喉,都爱不释口。临走,一民表哥送给了我两盒礼品。包装上印着一盘鱼面,上面写着两个大字:鱼面,还有一排小点的字:湖北黄梅特产。
返昌后,我记着外婆和大姨制作鱼面的过程,如法炮制,做了一盘鱼面。装盘后,虽然外观上是色白如银,但无论是透味的香浓,还是入口的醇厚,抑或是余味的悠长,总觉得不如外婆和大姨炒出来的味道,似乎少了一点什么。思来想去,或者少的是那一勺子长江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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