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女贞,红冬青

化工路辅路两侧种满了冬青和女贞,郁郁葱葱,葳蕤茂盛。女儿对我说:爸爸,在手术台上我听到了你诵读的声音。还听到了你在远方的呼唤,就像读高中时,你从北京发给我的短信。当时,天好黑,人影在黑暗中影影绰绰的,非常恐怖。听到你的声音,我眼前出现了一片光明!
女儿从手术室里推出来时,外面下着雪。
在进手术室之前,她从手机上看到天气预报有大雪的消息,就笑着对我说,等手术结束了,陪我去赏雪。河南省肿瘤医院住院部前,有一条两侧种植着女贞和冬青的道路。没有下雪的日子,我陪着女儿散步,女儿指着树上的果实对我说,结紫色果实的是女贞,结红色果实的是冬青。如今,紫色的女贞果实,红色的冬青果实,全都掩盖在皑皑的白雪中了。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飞来的鸟儿,一群群的,用褐黑色的喙啄食着积雪下的果实。我听到了果实跌落时的一路叹息,也看到了果实跌落到大地时引起的雪花四溅。当然,还有鸟儿叽叽喳喳的叫声是那样杂乱无章,让人感到莫名的心烦意乱。
不过,这一切,女儿却没有缘分看到。她躺在手术车上,被两个身穿防护服的护士推了出来,女婿和儿子两个人跑上前去,从护士手中接过来,轻手轻脚地推着手术车向病房走去。我跟在手术车的一侧,轻轻地叫着女儿的名字,她一动不动,没有任何的反应。我俯下身去,把耳朵贴近女儿的鼻孔,去听她的鼻息声。女儿身上的插管一根根地从雪白的被单下伸出来,垂挂在手术车的下面。插管最下端是透明的收纳袋,里面收纳着女儿流出的体液和血液。
這是我的女儿吗?进手术室前还是好好的一个人,喜笑颜开地和我们打着招呼,说要去经历一场大考。从手术室出来,怎么就没有了一丁点儿的生息了呢?前天,我跪着祈祷,希望保佑女儿平安。当然,如果女儿有生命危险,我更愿意用生命去换。我一遍遍地祈祷着,直至香渐渐燃尽,最后的闪亮后,一切落于沉寂。
我记得非常清楚。听到要做手术的消息,女儿趴在我的肩膀上,我感受到了她轻轻地抽泣、颤抖。好半天,她才说了一句话:爸爸,多么想让你好好地陪陪我呀!
我对女儿说,别怕!没事儿!有爸爸在,天下就没有任何可以击倒你的疾病。
女儿说,爸爸,你老了!
我说,老了,也能为你顶天立地。
在等待手术的日子里,我每天都要走过这条种植着女贞和冬青的道路。外面的世界嘈杂。东明路上的汽车在不停地按着喇叭,送外卖的小哥在汽车间穿梭,让我想到一个词,“游刃有余”。其实,更像游动在车海中的鱼。当然,如果这些汽车不会如刀一样伤害他们的话。肿瘤医院住院部前的这条道路非常安静,看不到汽车,但能看到送外卖的小哥匆匆忙忙的身影,还有男男女女的护士推着手推车匆匆忙忙地走过的样子。病人,或者是病人的家属,在这条路走过的时候,是那样蹑手蹑脚,即使是在静夜的时候,也听不到他们的脚步声。“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医院的气氛永远是这样,安静,即使是慌乱中的安静,无助中的安静。没有人愿意打破这种安静。无论你的性格多么暴躁,进了医院就会选择听从医生的安排,选择安静。这里不是暴躁的地方,也不是急躁的地方。曾经,一位身着俏丽的女人站在住院部的大厅里和保安吵架,竟然没有一个人为之附和。全是投之鄙视的目光。
住院部的走廊里更加安静,每一个人在这里都变得彬彬有礼。手术车走过走廊,大家自觉地紧贴墙根站立,为手术车让道。儿子和女婿两个人推着手术车,步调是那样一致。尽管速度不慢,却是出奇得平稳。我和夫人跟在后面,夫人在抹着眼泪,我在观望着躺在手术车上的女儿。女儿闭着眼,从走廊里的脚步声中,我捕捉到了女儿的呼吸声:非常轻,如一缕缕的风,飘逸。有些时候,这呼吸声从我的身后传来,轻轻地,尽管没有和我谋面,我却能辨识出是女儿的呼吸。在化工路北侧的人行道上,种植了很多的冬青,春天,我陪女儿散步的时候,冬青花开了。她贴近这些散发着浓郁花香的花朵,轻轻地抽动了一下鼻子,深深地呼吸一口。或许,这是我的幻觉,不过,我却真实地听到了女儿对冬青花的赞叹之声。幻觉之下,我突然看到了女儿的嘴巴在轻轻地翕动,这让我欣喜万分,小跑着跟上手术车行走的节奏,再次俯下身去,试图捕捉女儿发出的声音。这次,我非常失望。因为,耳边是车轮在空旷的走廊里滚动的声音,还有家人们匆匆忙忙的脚步声……
此时,我多么想听到女儿喊我一声“爸爸”!
故乡的习惯,呼叫长辈的时候,总是用一个字表达。比如“爸”,比如“妈”,比如“姐”,叫弟弟妹妹的时候,则要加上儿化音,“妹儿”“弟儿”。女儿把两个字连在一起,叫“爸爸”,听起来非常亲切。如果急于表达的时候,她还会连连叫上三次,“爸爸,爸爸,爸爸!”漂在北京的时候,我常常在深夜的熟睡中,被女儿连连三声的“爸爸”唤醒,那种想念女儿的揪心的疼痛,无法表述。每每到这个时候,我会从床上起身,坐在写字台前,喝一杯酽茶,去回想着女儿幼年时的身影。那个时候,女儿已经读高中了,正在冲刺高考。怕打扰了她的学习,我从不敢给她打电话。实在是忍不住想女儿了,就给女儿发个短信,“爸爸想妮妮了!”用不了多长时间,她准会给我回复过来说,“妮妮也想爸爸了!”我就再回复“加油”,女儿也会意地回复“加油”。漂在北京,最大的愿望是从北京回到故乡,和家人吃上一顿团圆饭。全家搬到郑州后,女儿经历了读大学、找工作、结婚、生子,一个个人生的关卡,永远是一帆风顺,从来没有让我为她担忧。有了孩子后,或许她突然体会到了做父母的辛苦,学会了给我叠被窝——每天晚上,吃过晚饭,准备回到她的爱巢前,总会到我的卧室打扫卫生,并一一整理我的床上用品,细心地把我的被子折叠成筒状,前端放在枕头上,后端折叠一下,压在下面,不至于我的脚在睡觉时伸出被子。
有人说,女儿是爸爸的小棉袄。
在住院部楼前,我和夫人看到过两只斑鸠卧在树梢上,一大一小,夫人对我说,那是斑鸠母子。我说,那是斑鸠父子。夫人说,好,是斑鸠父子。我问,斑鸠母亲呢?夫人指了指自己说,在这儿呢!夫人的这个动作,勾起了我的心事,突然间,我的眼泪流了下来。夫人依偎在我的肩膀上,劝我说,好了,好了!别太多愁善感了。女儿的病没有什么大碍。我对夫人说,不知道手术的时候会不会有风险?要在手术台上多长时间?女儿是否承受得了?
在我流着泪的时候,两个美丽的鹦鹉飞了过来,落在了女贞树上,悠闲自在地摆动着脑袋,转动着两只大眼睛。偶尔的,两只鹦鹉还会相互用嘴巴梳理羽毛,那种恩恩爱爱的场景犹如一幅幅图画展现在我面前。夫人望着这对鹦鹉,感慨无端地说,女儿是爸爸前世的小情人呀!我说是的,这才有今生的父女缘分。前生,或许我没有好好地待她,今生,无论她遇到什么样的困难,我都要陪着她。
“不惜一切,包括我的生命。”
女儿的身体非常弱,特别在我面前,永远是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女婿非常强壮,这也是我看到女婿第一眼就表示满意的原因。因为,我希望有人接过保护女儿的责任。女儿长大后,参加了工作,每当她一个人外出,我还是担心不已,总想着遇到什么事情她不会处理。和女婿一块儿外出,我就能睡一场放心的觉,直到两个人从外面回来,我还浑然不知。手术台上的女儿孤零零的,没有家人陪伴,她是不是能挺得过来?尽管有我在手术室外。尽管有暖气,我坐在手术室外的楼梯上,依然感觉非常的冷。我依然坚持着坐在那儿。倾听着从手术室里传出来的所有的声音。手术室的門每打开一次,我都会站起身来,尽管知道推出的不是女儿,我依然会跑上前去。我依然希望是女儿被推出来了。巡视的保安不时走过来,劝我离开楼梯,去家属区等待。等保安走了,我就会回到手术室外。我知道,女儿和我心心相通。女儿一定能感受到坐在手术室外的我犹如在握住她的手,和她一起面对这场劫难。
就这样,在手术室外整整十四个小时的等待中,女婿来了,又走了;儿子来了,又走了;夫人来了,陪我坐了一会儿,又走了。我一直没有舍得离开手术室的门。没有人的时候,我会合掌祈祷,我相信女儿也可以听到。
我看到了女儿的主治大夫,他从手术室里走了出来,用非常专业的口吻对我说手术非常成功,病人正在恢复观察期,“回去吧!这儿太冷了!”他变换了一下口气,试图告诉我,他正在谈一个非常轻松的话题,“这是个非常简单的手术。你的心情我理解。”
看着主治大夫,我从他的笑容里看到了希望之光。我听到了声声的梵呗响起,悠扬悠远。我还听到了僧众诵读的声音喃喃。还有寺院的钟磬齐鸣。我知道,女儿也能感受到。
在我心中,这位主治大夫给了我女儿第二次生命。
如果有机会,我真想五体投地对他磕一个长头。
我对女儿说,主治大夫给了你第二次生命。
女儿说,我们在这个世界上,都是为了挽救别人的生命。
让每一个生命质量更高,意义更深。女儿指着冬青、女贞的果实说,红就红得灿烂,紫就紫得通透。尽管再鲜艳的花朵,也有生命的终期,也要做人间最灿烂的一抹。
女儿的慧根俱足,如果有机会,她一定会有成就的。女儿还是我的福星,给了我无限的快乐。女儿还是救星,无论什么时间,在黑暗的长夜里,女儿给了我等待天明的力量。我要讲一个故事,我从濒死的状态中找到了生的希望,就是因为女儿的力量。那年春天,女儿四岁,我带着她去鹿邑县进货,回程的时候一脚踏空,抱着女儿掉进了路边的水沟里。水很快就没过了我的头顶,脚还没有找到坚实的河底,一种绝望感涌了上来,想着再也无法生还。这个时候,我听到了女儿“爸爸,救命!爸爸,救命”的叫喊声,我沉着气,脚下一蹬,终于蹬到了坚硬的河底。顺着蹬出的反向力,我蹿出了水面。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力气,一把抱起浮在水面上的女儿,划拉了几下水就冲到了岸边。
不熟悉水性的我,怎么突然就会凫水了?
沉没到水底的我,怎么能找到坚硬的河底的?
这一切,都无法给出合理的回答。我把这一切归结于女儿那一声声“爸爸,救命”的叫喊声。我常常向女儿讲起这个故事,不过,女儿是个非常阳光的孩子,童年的阴影早就在她的记忆里消失得一干二净,只留下快乐和幸福。其实,我真的没有给她多少幸福。和别的孩子比起来,她的童年几乎可以用缺衣少食形容了。突然之间,记忆中的“爸爸,救命”的叫喊声再一次响起,循着声音看去,我看到了在病床上躺着的女儿翕动着嘴唇。我再次俯下身去,把耳朵贴近女儿的嘴唇。我听到了,我听到了,女儿确实在轻轻地呼唤我。我把女儿的手放在我的手心里,我感觉到她的手指在轻轻地动,指尖在不停地点击着我的手心。
“爸爸,爸爸,爸爸!”
“妮妮,妮妮,爸爸在呢!爸爸在呢!”
作者简介:贾国勇,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著有多部长篇小说、散文集。其中,散文分别在《人民文学》《人民日报》《天津文学》等报刊发表。
(责任编辑 徐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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