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峨眉别师
那天,峨眉山金顶出现了难得一见的佛光。其时,山间薄雾弥漫,山峰若隐若现,但见一道五彩宝光静静地悬浮在雾山云海上方,翘檐斗拱的金顶顿时溢彩流光,绚烂异常。
杜心五站在殿阶中央,久久注视着中殿大门。门对青山,寂然敞开,粉白的围墙,黛青的檐瓦,朱漆廊柱肃静比立,庭院空空不见一个人影。师父究竟去了哪里?眼看日上三竿,他不能再等下去了。
天色薄明之时,杜心五便来到师父徐矮师的禅房门前,他是来向徐矮师告别的。昨天,他收到了来自湘西老家的书信,得知母亲病危,家人催促他即刻返乡。他把家书一事对徐矮师讲了,徐矮师当即答应了他回家的请求,并说到时会送他一程。杜心五不敢轻率叩门,只好站在门外静候,谁知将近三个时辰过去,禅房里竟没有丝毫动静。无奈之下,他只得贴近门边轻呼“师父”,连呼数遍,却不见有人应答。他推开房门,发现室内竞空寂一片。
师父为何大清早就出去了?杜心五甚是纳闷。千里之外,母亲气息奄奄,生命危在旦夕,杜心五只好给师父留下一封告别信,然后匆匆下山了。
他归心似箭,无意浏览沿途景色,只顾匆匆赶路,行至山下一处名叫黑峪湾的地方,不觉暝色洇晕而来。但见暮云生烟,崇岭隐形,那些耸立于峪壑高处的巉岩,攀援其上生长的虬枝古木,渐次失去具象轮廓,只余下一片浑茫的幻影。杜心五一如既往,目不旁视,只认了脚下的乱石小道疾步快奔。就在这时,忽听耳畔一阵凄厉风啸,杜心五身子倏然一震,几乎同时,他手如疾电,应声出击,将两枚破空而至的飞蝗石“擒”在掌中。盯着两枚鹅蛋大小的石卵,杜心五大惊失色,心想:如此荒野,是谁想加害于我?
蓦地,徐矮师犹如天降,站在杜心五面前,他看了看杜心五手中的两枚飞蝗石,又看了看杜心五,不觉颔首笑了起来。
杜心五叫了一声“师父”,屈膝要拜,徐矮师一把将他扶住。
杜心五说:“师父,等母亲的病痊愈后,徒儿便即刻回山。”
徐矮师笑着摇头道:“心五,你的功夫已经出神入化!峨眉虽好,终非久留之地,从今往后,你就干你该干的事去吧,师父就不再送你了。”话音刚落,徐矮师双脚已是凌空而起,不闻风声,只见路旁青萍掩伏,转瞬便没了踪影。
杜心五站在原地,手心依旧握着那两枚飞蝗石,心绪起伏难平,诸多逝去的场景似电影镜头,一幕一幕浮现在他眼前。
原来,杜心五的父亲曾任清廷四品都司,1859年,在抗击英法联军的天津大沽口战役中,因力主开炮,重创英法战舰而被昏庸的清廷革职。杜心五8岁那年,父亲因病辞世,临终时,他将一块紫绛色的铜片交到杜心五手里。父亲告诉他,那是从他右腿里面取出的英军火炮的弹片,父亲将弹片递到杜心五手上,长久注视着身边的儿子,满眼殷切,泣不能语。
杜心五将弹片紧紧攥在手里,“扑通”一声跪了下去,说:“爹,您放心,孩儿长大后一定会替您报仇,去打洋鬼子!”父亲去世那年,杜心五开始延师习武,他先上九溪卫,拜武士石彪为师,次上云台山,拜武陵怪侠严克习武从艺。15岁那年,杜心五在澧州府迎考武举,居然一举夺魁。获取武举功名之后,杜心五并未就此沉湎、陶醉,父亲临终前充满期待的眼神时时浮现在他眼前,他要像父亲那样,练就一身超群的武功,报效国家和民族,以告慰九泉之下的父亲。
若要武功精进,必得再拜名师,这一回,杜心五没有像以往那样,外出四处求师,而是写了一张求师帖:“小子诚笃求名师,但愿文武兼备之,胜者千金聘礼请,败我一文也不值。”杜心五将求师帖抄写多份,商旅游客,驿站馆所,市肆码头,广为散发。那时的杜家堪称一方殷富,高墙大院、石狮门雕、朱漆廊柱、彩绘门楣,仅年租即有千担收入,冲着那份求师帖开出的千金聘礼,想当杜心五师父的人大有人在。不过,杜心五延师的要求非比一般,首先,拜师之前,他要和“师父”当堂过招,若是花拳绣腿,武功不能胜他一筹,那就没有资格做他的师父。不仅如此,杜心五还要求他的未来师父武德兼备,如此,那些觊觎聘礼的人只能望而却步了。
一天,杜心五外出游玩后,傍晚刚刚回到家中,管家便迎上他,说家里来了一个人,自称前来应聘师父,现在正在左边厢房里等候。杜心五来到左厢房里,四下环顾,并不见有人在,忽一惊,原来就在书桌边上站着二个人,那人葛帽芒鞋,一身青灰道袍,口里衔了一根三尺长的铜烟杆,站在那里,下巴只够得着桌子的边沿。
杜心五从未见过如此奇矮之人,心底暗觉好笑,也不说话,想先试探一下对方的身手,于是抢步上前,当头就是一拳。令人奇怪的是,那一拳非但没有击中对方,相反,刚才站在桌边的矮人竞眨眼之间不见了。杜心五拿眼在屋里四下搜寻,这时,只听头顶传来嬉笑声。
杜心五仰头望去,只见矮人蹲在屋子的一根横梁上,嘴里衔着烟杆,正在悠然吸烟。
“娃儿,你这是干啥子嘛?”矮人看着地上的杜心五,嘴里徐徐吐出一口烟雾来。
杜心五满面羞红,无言以对。当然,他并没有因为对方一招精彩便拜他为师,而是想再试探一下。此矮人即前文所说的徐矮师。
杜家大院内有一块大草坪,草坪西端竖着两根高大的廊柱,上悬“练武堂”三个大字。柱子上刀枪剑戟清光闪耀,琳琅满目,那是杜心五父亲生前练功的地方。那天,杜心五将徐矮师引进屋后,并没有把徐矮师直接引进练武堂,而是绕道朝前方的一座独木桥上走去。来到桥边,杜心五让徐矮师走在前面,自己则尾随其后。独木桥长约二三丈,并不宽阔,桥下一道深涧,乱石嶙峋,飞流急湍,形势甚是险要。徐矮师嘴里衔着烟杆,漫步而行,来到桥中央。
突然,杜心五趁其不备,照准对方后股,飞出一脚。那一脚挟带疾风,眼见着就要踹着徐矮师的屁股,孰料徐矮师身子一弹,一下蹿到对面桥头去了。杜心五则因一时失去重心,收脚不住,身子径直往桥下深涧坠落下去。惊惶失措之际,他嘴里发出一声惨烈的惊呼,谁知呼声乍放,忽又噤声,原来他的身子悬空搁在了徐矮师的一只脚腕上。杜心五张着嘴,两眼望着单腿立定站在独木桥上的徐矮师,惶愕不已。
徐矮师默视杜心五良久,忽然莞尔一笑,道:“娃儿,你这又是干啥子嘛?”
杜心五还是不服,并没有就此拜倒在徐矮师膝下,称他为“师父”。
那天晚上,杜家为徐矮师安排了一间僻静的睡房。午夜时分,听到里面传出均匀的鼾声后,杜心五悄声潜入徐矮师的睡房。房里一对烛光静默辉映,徐矮师侧身而卧,烛光中,那绺稀黄的胡须斜翘着,随着鼾声隐然颤动。杜心五看定那只枕上的脑袋,突然拔出短剑,一道青光,照准枕上的脑袋劈砍下去。接下来的一幕,令杜心五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就在剑刃即将劈着脑袋的瞬间,徐矮师倏地翻了一个身,剑刃砍在了脑袋旁边,枕头劈为两段,而徐矮师翻过身去后,竟然鼾声如旧。
看着酣睡中的徐矮师,杜心五惊讶不已。突然,他扔掉短剑,“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发自肺腑地叫出了第一声“师父”。
此时,暮色渐浓,杜心五依旧站在原地,几声沉闷的鼓声从峨眉金顶传来。
“师父,心五就此告辞了。”杜心五面朝山顶,揖手一拜,而后朝山下灯火燃亮的方向疾奔而去。
二 东京加盟
杜心五回到湘西不久,即被重庆金龙镖局重金聘为镖师,在云贵川滇走镖两年。又过了些时日,清廷知他武功不错,特地请他去做皇宫护卫。那一年,杜心五刚好20岁。他就像一只渴望飞翔的鹰隼,心底锐气奔涌,雄风鼓荡,纵目所及全是梦想的辉煌。然而,现实扣如当头棒喝:八国联军攻陷北京,慈禧太后带着光绪皇帝弃城西逃,洋人的枪炮将一个东方帝国的迷梦击得粉碎。圆明园的大火尚未熄灭,杜心五便从他的寓所——西直门大街酱房大院六号愤然离去,寓所里的锅碗瓢盆、藤箧衣物他一样没带,唯一带走的是那块从父亲体内取出的弹片。杜心五拿一块绢帛将弹片包裹好,放进贴身口袋里,走出了寓所院门。他没有回头,对于身后这座皇城,他彻底失望了。山河破碎,民生凋敝,他岂能继续为这个腐朽的王朝充当守墓人?
1904年3月,杜心五在上海乘日轮“神户丸”号远涉重洋,来到日本东京。那时,孙中山正在旅日华侨及留学生中宣传发动推翻满清王朝统治的民主革命运动,杜心五得知这一消息后,毫不犹豫地来到了日本。他先是在京都帝国大学附近租了一处临时寓所,补习了一段时间的日语,次年便考取了京都帝国大学农学部。
入学的头天晚上,同乡宋教仁特意来到杜心五租住的寓所。宋教仁就读于日本法政大学,那时正在东京创办时政月刊《二十世纪之支那》,鼓吹民主革命,号召推翻清朝封建统治。他乡遇故人,两人自有说不完的话。宋教仁告诉杜心五,他和孙中山、黄兴、廖仲恺等正在筹组同盟会,旨在推翻满清王朝,创立民主共和国家。杜心五不等宋教仁说完,便大声说:“那我就是你们同盟会的第一个会员!”说到为何选择了学农,杜心五脸色沉重地告诉宋教仁,他在云贵川滇走镖期间,目睹西南一带,荒凉破败,农民凄苦困顿,就是在那时,他便有了改变本国农业落后、促进富国富民的愿望。
听着杜心五的话,宋教仁连连点头,说:“农业乃国家经济之根本,政法为国家未来政治之根本,我们的国家未来如何,你我两位老乡责任重大啊。”
三月某天,京都帝国大学樱花园内樱花盛开,雪色连绵争绽,银光渲染辉映。杜心五腋下夹着几本书,正从学校图书馆方向走来。
“杜心五!”川岛松子扬起一只手臂,叫着杜心五的名字,朝他招手。杜心五停下脚步,朝川岛松子望过去,没有应声。川岛松子兴冲冲地跑过来,笑容可掬地看着眼前的杜心五。
“上次不是说好了,让我欣赏你的自然门功夫吗?”眼前的川岛松子穿着月白套装短裙,领口处扎着一只黄色蝴蝶结,柳眉轻扬,明眸善睐,开启的唇线之内,一排细牙莹润如玉。
原来,川岛松子和杜心五是同桌。一次,农学部组织晚会,川岛松子上台演奏琵琶独奏,挑的曲目居然是中国古典名曲《阳春白雪》。演奏完毕,杜心五第一_个站起来热烈鼓掌,川岛松子从台上下来,特地坐在杜心五身边。
“你真的喜欢我弹的琵琶曲吗?”川岛松子兴奋地问。
杜心五满面欣喜,连连点头。
川岛松子说:“那什么时候我专门为你独奏一曲好吗?”
杜心五只当那是一句玩笑,不想第二天,川岛松子便真的邀请他到她家里去,为他独奏了一曲《春江花月夜》。演奏完后,川岛松子提出一个要求,说她想观赏一下杜心五的自然门功夫。
“没有那回事,都是人家瞎编的。”杜心五推托道。
川岛松子不由分说,将杜心五的一只手拉过去,佯作生气,嘴角噘起来,盯着杜心五,忽又“哧”地笑出声道:“杜心五,我们说好的,你要为我表演一场自然门功夫,不许耍赖啊!”说着,拉起杜心五的手往樱园方向跑去。
经过网球场时,两人同时停住了脚步。就在两人前方不远的球场上,几个日本青年正在殴打一个躺在地上的男子。川岛松子见状,丢下杜心五奔了过去,杜心五则紧随其后。走到近前,杜心五才看清楚,躺在地上的男子竟是他一个班的留日同学。川岛松子上前劝阻,要那几个日本青年住手,谁知他们非但不听,反而益发猖獗,一边打还一边叫嚣道:“叫你帮我们捡一下球你都不肯,那好,就让你这个东亚病夫尝尝大日本帝国拳头的滋味!”
杜心五强忍愤怒,站在一边看川岛松子劝阻,见那几个日本青年似乎没有罢手的迹象,他再也忍不住,抢前一步,推开围堵的人群,一只手臂伸出,挡住了一只正欲砸下来的拳头。拳头静止地停在空中,几张气势汹汹的脸围过来。杜心五松开手臂,弯腰将躺在地上的中国留学生扶起来,发现那人的鼻子正在淌血。
杜心五皱眉喝道:“你们这是故意欺侮人,今天,你们必须向这位同学道歉!” ,杜心五话音未落,只听耳畔一阵风声,一只攥紧的拳头直冲着他的脸砸过来。
“杜心五——”川岛松子失声惊叫。
就在那只拳头即将砸到杜心五脸颊的瞬间,杜心五手带风声,顺手牵羊将那只拳头逮住。与此同时,拳带人体随之而起,越过众多脑袋,在空中划出一道抛物弧线后,“扑通”一声落在了数丈远的地方。
球场鸦雀无声,无数双眼睛同时瞪大,惊讶、错愕、疑惑、惶恐,同时投向杜心五。
杜心五取出手绢,递给那个挨打的中国留学生,让他将脸上的血擦干净,然后牵起他的手准备往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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