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读者》2022年 第8期
大雪下够三天,停了。月亮出来了,大半个月亮被疾走的薄云擦了一遍又一遍,发出钢一样的清辉。月光投在雪地上,又反映在空中,矿区各处都白晃晃的。
在居民区通往井口的小街上,不时有黑黑的人影走过。上班的人把棉袄裹紧,像怕失去了妻子的体温。下班的人个个又饥又渴,头上冒一团从澡堂里带出来的白汽,蹚雪急匆匆往家赶。无论他们什么时候到家,家里的女人一听到脚步声就把门打开了,并不说话,对丈夫脸上身上略加审视,知道盼回来的是全须全尾的整装人,心里才落实了,捉过丈夫的双手,塞进自己的裤腰,或抱了丈夫的头,把发烫的小脸贴在丈夫冰凉的耳朵上,说“暖暖,暖暖”。
下雪天长路是不怕的。长路是采煤工,也是新郎官。
为来矿探亲的妻子们搭建的临时家属房里,有他们的一间小屋。小屋里有床,床上是新褥新被。屋角有煤炉,炉火熊熊燃烧。冰雪寒气别打算入侵到他们这里。更主要的,屋里有新娘子。新娘子生得像一只雏鹅,手脸各处都白白胖胖。新娘子的小名叫“想”,长路最爱唤她的小名:“想,想,我想!”想说:“你不要想。”“不,我就要想!”
长路上的是夜班,午夜时分,世上的人睡得正好,为世人开采煤炭的长路却不能睡了,要走到冰天雪地里去,走进黑咕隆咚的狭小洞子里去,与同样装扮的人结成一队,在那里进行神话般的“舞蹈”。“舞蹈”的动作富有远古劳动的色彩,沉重而不屈,单调却强劲。
想最不愿意长路半夜里离她而去。她对丈夫说:“你走吧。”两只胳膊把长路的一只胳膊缠得紧紧的。
“好,我走。”长路嘴上说走,身子却躺在床上不动。
“说了走,怎么还不走,又没人拉着你不让你走。”
“鬼拉着我。”
想问他鬼是什么样子。
长路说那鬼白白胖胖,嘴唇红艳艳,眼睛毛眯眯……
外面有开门声。有妇人咕咕哝哝,像在对去下井的男人嘱咐着什么。这嘱咐想必是重复太多遍了,男人口气有些不耐烦,而似乎只有这样的口气才能让留在家里的人放心。妇人的办法,大概是要故意惹男人烦一烦,有些事情说一遍两遍不顶用,把男人絮叨烦了,才能得到像样的承诺。
小屋里只剩下想一个人时,月光正透过窗子照进来,洒在床前如一层雪粉。想睡不着。长路夜间上班,白天睡觉。星星跟着月亮走,初为人妻的想也把觉睡颠倒了,侧身对着窗户,脑子里清清明明。
出嫁时,母亲说,挖煤的人苦,洗衣做饭,铺床叠被,好好待承人家。她把这些对长路说了。长路说:“天下数挖煤的人最心疼女人。”她问长路为什么。长路没说为什么,只给她讲了一件事:长路班里有一个小伙子,攒了钱,买了衣服布匹,说春节就回家结婚。不料春节的前三天,井下天顶冒落,把小伙子给埋了。等把已经不行了的小伙子扒出来时,见他的胶壳安全帽没戴在头上,而是在怀里抱着。安全帽里面写满了未婚妻的名字。
她不愿意长路讲这种吓人的事,样子有些呆呆的。长路赶紧晃她的膀子,拍她的脸:“想,想,你怎么了?你就说你没听见。”
停了好大一会儿她才说:“我没听见……”
后半夜起了点风。风快一阵慢一阵,每到快的一阵,门前的那根细木头电线杆子就“咻”地响一声。旋风把屋顶的雪粒子刮下来,雪粒子碰到玻璃窗时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让人想起无数个这样的冬夜。她不知寒风会不会刮到井下,要是刮到井下,长路冷不冷。风不停下来,这两个念头就走马灯似的在她脑子里转,转得久了,就把她转到井下去了……
按说长路应该和太阳一道从地底冒出来,今日不知为何,她早就把好吃好喝的给长路预备下了,太阳也大明大放,房前屋内无不照到,却不见长路归来。长路跟她再三说过,井下的活儿好比盲人赶路,没黑没白,晚升井是常有的事,要她千万莫担心。她对自己说:“我不担心,我才不担心呢!”
她扫地,收拾炉火,擦窗台。窗玻璃上结了一层冰花,冰花像松针,像箭菊,像鸟翎子,看啥像啥。她想过年时要用大红纸剪一幅窗花贴上。想到窗花,她就轻轻唱一支姐妹剪窗花的歌:“腊月里,腊月腊,姊妹三人剪窗花。大姐剪了一枝梅,二姐剪成牡丹花,就数小三儿不会剪,一剪剪了个大倭瓜……”
想不大沉得住气,心里有点儿乱乱的。原以为歌唱不完,长路就回来了,她打算隔窗一看见长路,旋即到床上蒙头“大睡”,等长路求她,再求她,她才把眼睁开一点儿,说:“谁叫你回来这么晚的,坏人,你没把人急死!”不料“窗花”剪够三三见九,该回来的人还没个影儿。她在屋里无论如何是待不下去了。她要到井口去看看。
长路今日升井是晚了些。这不能怪他。井下采煤的事如隔山掏火,隐约知道前面有火光,去取时,却先有险山恶水等你去踏,一脚踏不好了,就难免费些事。
因他迟归,妻子会赌一赌气,这一点长路也料到了,他有办法把她哄转来。长路懂,爱是公平的,人人都有一份。爱对从事任何职业的人都不忽略。爱永远不是一个技巧问题,重要的是一颗老老实实的心。
长路到家扑了空。
炉火旺旺地烧着,热汤热水温着,屋里各处收拾得整整齐齐,只是不见他的那个人。长路有些泄气,心里一下子变得空落落的。妻子是家,妻子是火,妻子是热汤热水,妻子是一切的一切。只要有妻子在,什么都齐了。妻子不在,有什么都不算。往日里下班回来,迎着他的是光光的脸,是毛眯眯的一双笑眼,他已习惯了。突然间成一所“空屋”,以及随之而来的一连串不该有的错觉,都让他有点儿受不住。
在井口,一个在井口开关铁笼子的老矿工看见想了,走过来,问她等哪一个。
她说出自己丈夫的名字时,不知为何,鼻子酸了一下。
老矿工笑了,告诉她,长路已出井回家去了。这位父亲一样的老矿工,大概这类事情经得多了,人显得达观而风趣,他一面催小女子赶快回家,一面又不忘把经验传授给她:“找双不如等双,到归巢的时候,鸟儿自己就飞回去了。”
想推门进屋,见长路和衣在床上躺着,锅里的饭菜一点儿没动。你看这事情,躺在床上赌气的本该是她,因她晚回一步,赌气的人也打了颠倒。她喊长路“有功的人”,让长路起来吃饭。
长路坐起来了,四目望着,不说话。长路眼里潮潮的。
想走到他跟前,把他的头发揉着,说:“我去井口等你,你倒好,先回来了。要不是井口的老师傅告诉我,我还在那里傻等。”
长路说:“谁让你去等的,我说过……”说着像井下收拾柱子一样,一下子把想的腰身抱紧了。脸也扁着,贴在新娘子胸前。
一切情绪都源于该相聚时未能相聚,既然已经聚首,“百病”都消除了。想说:“好了,吃饭吧。”
长路把饭用过了,小屋里来了几个长路的工友。这几个工友都是尚未娶妻或虽娶了妻却与妻分处异地的人。他们一进来,眼睛就过来过去地在新娘子脸上身上看。因长路事先有话,无论来人怎样看,想是不怕的,她递烟倒茶,笑模笑样,仿佛在替不知名的姐妹们尽着一份责任。
看看天已过午,那几个知趣的矿工已离去。长路真该睡了。
长路刚说“睡”,一沾枕头,竟真的睡着了。
想拍他的脸:“长路,长路,你醒醒,醒醒,你不是……”
长路想醒醒,可眼皮怎么也睁不开了,鼾声也徐徐地响起来。停了一会儿,想抱着长路的一只胳膊,也睡着了。
到了午夜,长路又该去下井了。
文章来源:长 庚 摘自人民文学出版社《心事》一书,本刊节选,李 晨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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