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背甸

春时的沙背甸,是“万条垂下绿丝绦”的葱茏,是“竹外桃花三两枝”的清秀,是一垄一垄金黄的起伏,是“小桥流水人家”的惬意。
一夜暖风拂过,沙背甸的油菜花便一地儿一地儿地铺开,花开繁茂,灿烂金黄,媚亮了坡坡沟沟。沙背甸地势特殊,群山环、碧水中,油菜花随坡势爬上山头,又沿洼地潜入谷底,这一垄一垄的黄,层次起伏,像流动的金色河流,若翻翻滚滚的波涛,旷远深层。
在黄灿灿的金色掩映中,若隐若现着沙背甸人的新居,屋前舍后,总有三三两两的花朵点缀。好雨知时节地跟着暖风儿的脚丫,啪嗒嗒地叩击地面,深入泥层,唤醒那些沉睡了整个冬的万物。渐次盛开的梨花、桃花不择地势,或屋前,或溪畔,或桥旁,有一枝独秀的清寂,也簇簇拥拥着热闹,开得肆无忌惮,开得旁若无人。在花红柳绿中,星罗着碧亮碧亮的鱼塘,鱼塘倒映着蓝天白云,倒映着满岸葱茏的绿意,岸上杨柳依依,偶爾在微风中摆动下腰身,偶尔低眉柔眼垂向塘面,风再一招摇,或有花儿轻悄悄落在塘面,忽闻“扑腾”一声轻响,有鱼儿越过水面,又迅速潜入水底,一圈一圈的波纹漾开去。“春江水暖鸭先知”,有些塘面嘎嘎地轻漾着欢唱的鸭群声。
那些在草场赶了羊群,赶了牛群的,吆喝几声,咩咩咩……哞哞哞……牲畜们列队,在一片青翠里,扯了脖子向着蓝天,唱喝着回应,声音在青翠翠的草场悠悠扬扬。
沙背甸,是双牌县的一个村庄,由十个自然村落组成。沙背甸满地流动的金黄,总能预示一年的好兆头,花儿涂着阳光的色彩,整个原野欣欣向荣。禄寿村的人总是把稻子一收割,就开始张罗着油菜的下种,其他几个村落也跟着间或地种些油菜,许是喜欢那满地金黄的好兆头,许是喜欢厨间飘出菜籽油炒菜的香醇,许是喜欢那好收成带来的好经济。
当柔亮了一季的金色渐次隐去,饱吸了雨水和阳光的菜籽,日渐饱满。收割了菜籽,便有了对香喷喷的菜籽油的期待。择一个好日子,菜籽油的香味便开始回荡在与古旧渡口相映衬的村庄上。沙背甸的菜籽油,因泷泊独特的地理位置和环境,竟格外地来得香酣,常被十里八乡的居民和远来的游客们惦记。也有村人喜欢香芋,便也栽种些香芋,于是岭脚便成了香芋的基地,有些村庄则会把药材种在坡坡岭岭。
沿着花海抵达的沙背甸渡口,总令我念念不忘。许是那伫立渡口眺望了上千年的老碑,许是那守望渡口与老碑两两相依的古樟,许是那些浮着旧时光韵味的老屋,许是那久久回响着岁月声响的小巷。
古樟安静地立在渡口,慈眉善目,如此安详。古樟老了,身上每一处经络、每一寸肌肤都密密麻麻,绣满了岁月的斑痕。它在花红柳绿、风和日丽里走过了一千二百多个春夏秋冬,也在电闪雷鸣中一次次涤荡自己的骨骼。青苔和藤蔓顽皮地爬上它的衣角,覆过它的腰身,攀上它的臂膀,慢慢地,青苔和藤蔓们习惯了这种攀爬,开始以树为家。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它们把自己爬成一件树袍,不知不觉地裹上樟树,这树袍生动得让整棵樟树鲜活明艳起来,宛若跃跃欲飞的青龙。它盘旋在那里,依然守望着渡口,眺望着远方。
村人告诉我,这古樟见证过他们爷爷的爷爷辈的成长,却仍然“身强体壮”,他们深信,这古樟佑护了沙背甸连年的风调雨顺,沙背甸的后生们长得彪悍,沙背甸人的日子也过得日渐富足……
据村里的老人说,古樟守护的这个渡口修建于道光年间,泷河上游的各种珍贵木材在放排汉子们的吆喝声里,在他们响亮亮吼出的山歌里,沿水路下行,当地人叫这些放排人“排牯佬”。排牯佬常随木排捎带些山里的野珍。沙背甸是他们补给的好场所。沙背甸村人黄能波老师,手心抚上岸边古碑,告诉我说,这块碑上面的文字记载了道光年间百姓修缮码头的情况,从列在上面捐资的商铺名可以看出,当年沙背甸村该是商铺林立并且繁华热闹的,上面众多的捐资名单让我们感受到当年先人们热衷公益、造福乡里的淳朴民风。他又指了指古樟,告诉我这岸边曾经全都是这样的古樟。这个因水流回旋而冲积出来的平地,被百姓们沿岸栽种香樟,曾经林木成荫,树荫下排排的石墩子慵懒地卧在阴凉里。歇凉的人们在这里谈笑风生,孩童们在这里嬉戏打闹……
古樟前淌过的潇水河,闪着微微的绿光,在阳光下泛起粼粼的波光,这一季的雨水,让它丰腴饱满,它把岸边的石阶藏在身底,留给河岸少有的几阶石板,这些石板匍匐在岁月的沧桑里,脊背不知道渡了多少铿锵或蹒跚的脚步。
若想从码头去到街道,必得踩着石板,拾级而上。抬头,牌头在岁月里早已沧桑,只剩得一扇残破的门楼,在不远处与古樟为伴,牌头上长满了绿色的植物,一种叫破骨风的草药在牌头上茂盛生长着,仿若牌头长了一大撮头发。我看过去的时候,它们在风里摇摆了下身子。牌头上“汪洋共仰”四个大字早不见踪迹,想是被经年累月的风雨抹擦掉了痕迹。世间很多东西都是这样,悄然隐去,又以另样的形式鲜活于人们的脑海。
拾级而上过牌头,入古巷,看到青石板路和腾翘而出的老屋檐角,看到街道两侧林立着栋栋木板房与土砖房民居,每栋房屋前面都有木制的旧时铺面。这些古民居都是明清年代的建筑,虽布满沧桑,但大部分保存完好。林立的古商铺静默着,无论风雨,无论烈日,它们顽强、倔强地立在岁月的河流里。大多数的商铺屋门大开,屋子里摆放着老旧的物什,这些物什基本是木质家具和难得一见的旧时的农耕器具,斑驳弥漫在岁月的眼里。走走这条古时繁华的街道,看看残存在石板路两边的商铺,不禁感叹起先人古朴的民风和老商铺当年的繁华。街道估计每日都有人打扫,干净透亮、一尘不染。屋舍四周,却是野草的欢场,它们拔节生长、舒腰展背。
这林林立立的旧商铺让我们瞬间穿越时光,似乎看得到它当年的繁华,遥遥地,听得挟在风里的吆喝声,似乎看到排牯佬们迈着大步,提着物什,一路走着,一路晃动着他们健壮黝黑的膀子,他们与铺面里的生意人打着招呼,谈笑风生,也或者讨价还价,彼此陶醉在各自的生意经里……我似乎看到了当年熙熙攘攘的人群。
我闭上眼睛,嗅着阳光的味道,想寻得那些故去事物的痕迹。我想寻得树荫下的谈笑风生,寻得商家们讨价还价的日常琐碎,寻得桨拍河面,哗哗声中汉子们放排的吆喝声……
“女崽,进来坐坐!”耳畔有招呼声,睁眼望去,一位年逾古稀的老人立在一家院门口,这家老旧的木头房子的里外洁净得一尘不染,屋檐的竹竿上晾着些粗布衣衫。院落里的景色穿透门楣,跌入眼底。抬腿跨入院落,里面别有洞天,屋子后有很大的一片园子,种着各类蔬果,辣椒树上已挂满或青或红的果实,南瓜的藤蔓在地面扑腾开去,丝瓜朵朵灿灿的花攀在墙头……再过去的别院里还有些鸡鸭,角落里置放着一捆捆的柴火。再往旁边些,是一个压水井。
沙背甸人的日子这么美好,阿婆却一直不肯搬离渡口。问其原因,阿婆看向阳光下的大树,几只蝉在那扯了肚皮嚷嚷“知了,知了”,阿婆咧嘴一笑道,“这儿多好,我在这,它们会常回来的。”
也许,阿婆是在守护渡口,守护古樟,守护旧去的时光,也许还有更多。
作者简介:张灵芝,系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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