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名字很美,有一个“月”字。
初识她时,我们身体都好瘦,一个像苇秆,一个像竹竿。互相留给对方的好感也是瘦。交往了一个季节以后,彼此多了些了解,善良的性情逐渐浮出水面。30 年前,我考入成人高校脱产进修后,书信成为我俩互诉衷肠的牵挂。我们的书信虽平庸俗套,却使我们的感情陡然汹涌,迅速升温。
中秋节放假,适逢农忙季节。回到丘陵山村,满垄都是金黄的稻子。从村道走过,轻轻的稻香拂过鼻翼,禁不住猛吸一口,这是家乡熟悉的味道。远处,打谷机隆隆的、节奏感很强的声音传过来。可以想见农民的喜悦和劳累的样子。偶尔一只白鹭从稻田里受惊飞出来,在蓝天里画出一条优美的弧线。
热恋中的男女总是心心相印,姑娘就是一块魔力无穷的磁铁,可以把小伙从远方吸引到身边,让小伙黏在身边如影随形。同样,我无法囚禁自己跃跃的心脏,所有的心思都集中在心上人的村庄,直奔她家那幢四角倒水的老屋。如果时间正好,月儿应该从工厂下班了,此刻在坐在梨树下面,等待我的到来。
在她家,我们每天一起去菜园摘辣椒、豆角,一起做饭。只要在一起,话题就像古井里的泉水无穷无尽。聊我们共同认识的人,聊她家的旧事,聊起她的父亲生前在陶瓷厂上班,经常带回来美味的馍馍,还有夏夜里在梨树下吹奏竹笛,月儿依偎在父亲膝盖前,不说话,静静地听笛音在山村的夜空飞翔。月儿是村里不多的初中毕业的女孩子,身形颀长,单薄,五官柔和,性格和蔼,人见人爱。月儿说,自己虽然是子女中的老大,父亲却特别宠爱她,不让她承受哪怕稍微重一点的体力活,更不让她遭受一丁点委曲。命运捉摸不定。在月儿最为幸福灿烂的花季,父亲的一次医院体检,未满四十岁的父亲被咽喉癌袭击,根本无力抵抗。意外的变故击碎了她家的安宁,敲断了月儿的读书梦。
月儿跟我叙说往事的时候,语气平静,似乎在讲着小说中的人和事。月儿初中刚毕业,顶替父亲的职位进了工厂,以她孱弱的肩膀挑起了一家7 人的生活重担。爷爷、奶奶年逾古稀,年幼的小弟刚学会走路,父亲归山的时候,小弟挨在大门旁边,不知道家里遭遇了什么重创。不久,母亲改嫁他乡。月儿没有流泪,无意谴责老天的无情。不上班时与爷爷一起去种菜、养猪、砍柴。农忙时,学着浸种谷、耨秧、莳田。割稻子时,全家人老少上阵,一天天下田劳作,不顾及要多长时间把稻谷收回来。反正要活下去,弟弟妹妹要长大。或许憋得太久,多少年来无处宣泄,月儿讲到难受处,眼泪簌簌滚了下来。
忘不了我返回成人大学之前那个夜晚,日沉西山,秋虫呢喃,谷香沁脾。我与月儿信步来到河边,濯足,戏水。皎洁的月亮挂在夜幕上,那么亲切可爱。水光粼粼,说不出的曼妙。月亮婆婆啊,捧出无私的清辉与柔情,让两个年轻人平添几分诗意和浪漫。
我提议说,去我曾经教书的、月儿读过书的乡村学校走走,看看月光下的校园有些什么异样,也借机寻觅一点曾经的记忆。人定时刻,劳累的农人已经歇息。无边无际的月光装扮了大地,村庄、房舍、农田、菜地都镀上一层银辉,梨树浓翠的叶子在月光下叶脉清晰可见,拳头大的梨子碰在脑袋上,伸手可摘。在学校篮球场,我们坐在球架下面,分享彼此在学校发生的趣事。故事讲完了,人讲累了。我们继续沿着学校周围的村庄慢慢行走,月亮随着我们慢慢移动。我俩沐浴浩荡的月辉,享受这大自然美好无私的馈赠。偶尔惊动家犬,“汪汪汪”的声音在旷野中显得格外刺耳。我俩不管不顾,继续欣赏月色,诉说别离之情,月儿早已泪眼婆娑。“月亮妹妹,不要伤感,我回去天天给你写信。你收到我的信,就像我在你的身旁。我收到你的信,就像摘了一枚月亮镶嵌在心间。”我也泪湿脸颊。
那晚的月亮,是我所见到的最温馨的月亮,也是最伤感的月亮。
没有太多曲折浪漫的故事,我与月儿走过一个个平凡的春秋。以后,我从乡村学校的播种者,到县城高中担任重点班班主任;从一个憨厚淳朴的农村青年,到浸透世俗的油腻中年。月儿从一个柔肩荷重的女孩,成长为笑对生活,祖父祖母、弟弟妹妹心中的主心骨。月儿的祖父年轻时从湖南炎陵逃荒来到山村,入赘在刘家,在他八十多年坎坷的一生里,不与人脸红争斗,尽在田地间劳作,捞取生活。所幸祖父从未断酒、断烟。祖母心地善良,懂道理,重人情,说话声音圆润。祖母在她85 年的岁月里历经了接二连三的沉重打击,但是都挺直腰杆,呵护孙辈。月儿不多说话,她延续着祖父祖母的优秀品质,单薄的身体中蕴含着巨大的能量。
在我与月儿共同生活的那些日子,磨合、恩爱、饮甘、嚼苦、互助、争吵、冷对,演绎着普通夫妻的锅碗瓢盆、柴米油盐的相处经历。漫漫岁月,我没有给予月儿一次美好的旅行,没有操办一次热闹温馨的生日庆典,没有时刻把月儿贴在心尖上,让她盛开成一朵芬芳的玫瑰。工作生活的不如意,性格爱好的点滴差异,无意之中黯淡了心中的月光。或许在奔腾的岁月里,应该清扫自己阴翳的星空,给月亮腾出一个广袤洁净的空间。
常常無端地遐想,自己在不甚宽阔的心湖里,偶然泛起涟漪。涟漪荡漾开去,或许就遇上了一朵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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