缺席我婚礼的三位老同学
章月路
我叫苏文婷,今年25岁,是一名普通的银行网点柜员,下个月就要举办婚礼了。前几天,在电子请柬定稿后,婚庆公司建议在两三周内从之前草拟的宾客名单中敲定确认出席情况,我和老公,还有双方家人便开始陆续向亲友发出邀请。
在这个不大的二三线城市青河,很多人一辈子都没挪过根,我也不例外,从出生的市妇幼保健院一直到刚刚擦过本科线、名字也像个大专的本省财经学院(青河校区),我大学毕业后就一直在青河农商银行古厝支行工作到现在,光是这个网点里都有好几个同事或是同事的子女能凑成一个校友会。哪怕是当时不太熟悉的高中和大学同学,我只要多问几个人就能重新加上微信,更不要说现在还偶有联系的老同学了,这些份子钱应该不难拿。老公那边也是差不多的情况。
问题就是,因为我初中时跨片区转过学,所以反倒是那些在QQ、微信出现前同窗过、后来又因为种种原因就断了音讯的发小们,联系起来要费事一些。不过办法总是有的,我脑海里第一个想到的人就是连旺龙。哈,又要请这位门路又多又野的“黑鱼精”出山了。
一个多月前我才刚找的他,这位旧时的孩子王现在已经是我们这儿商会会长的左膀右臂了。也多亏了他,酒店经理同意给我们的场地费打88折。我正想着最好能在婚礼前和先生抽空一起请他先吃个饭——就算没有这回关键时刻的帮忙,我也于情于理都会请他。于情,这位特别会来事儿的热心肠几年前牵头组织了我们小学毕业十周年同学会,可惜我那时正参加封闭式的入行培训,实在没法脱身来参加,多少有些没给足此类江湖人士顶看重的面子,我一直记挂着看能怎么找补;于理,出于职业本能和如影随形的业绩压力,也不会轻易放过能积累优质人脉的机会,尤其是婚礼这种人生为数不多、来宾又不得不表现出不计得失真心祝福的相聚,有几个场合能比这更不显做作地拉近社交距离呢。
我打开微信,在好友列表里两秒就找到了连旺龙——他的微信名就是真名,头像也好几年都不变:一个魁梧黝黑的壮汉身着略显紧绷又违和的黑西装直视着屏幕前的你,一手插着裤兜一手自然垂放;脸上戴着一副并无法使他又平又阔的脸在视觉上缩小多少的墨镜,反而更加凸显他猪肝色的厚嘴唇和短胖的下巴。我每次看到这个头像都不由自主地回想起小时候我们给他起的“黑鱼精”的外号,这么多年了还是人如其名。同时生出一种可笑的担心,担心他平时真这样穿的时候会不会在他老大面前一不留神就崩掉了腰上的西装扣。但如果你因此觉得他是个傻大个儿,那可就错了。在这副容易蒙蔽人的摔跤运动员外表下,从小就装着可活络早熟的心思,不然他也不会三十不到就是商会的三把手了。
一个微信电话过去,没接通。老公削了苹果叫我来客厅吃,我想着一会儿再打过去。看着茶几上果盘里的一整个儿苹果,我忽然想起当时一众孩童在东旗上二小的午休时光。家住得离学校近或者亲戚家在附近的孩子中午各回各家、父母交了钱的去学校周边的半正规托管班,我们这些“三不沾”的孩子中午就在学校食堂吃午饭,吃完之后就是每天最幸福的无人管时光——只要不出学校不打架什么的,随便你干什么。那时还不像现在,学校怕出事会把午间留校的孩子们像赶猪一样赶到一个个“猪圈”(空教室)里再安排好“猪倌”(值日老师),集中管理。不过,其实就算是我们那会儿的放羊,羊儿们也有固定的轨迹——比如我总会带着妈妈在我出门前削成块、用盐渍好、放在塑料小饭盒里的苹果,一边吃着一边看各种闲书;同桌华婧则通常会顶着她厚厚的近视眼镜做着好像永远做不完的奥数题(我是后来才知道“婧”这个字的意思是女子有才华,现在想想她还真是对得起父母给自己取的名字);连旺龙不在去篮球场的路上就在篮球场上,本来就一脸粗粝,还每次都晒地又红又黑一身臭汗地回来,有几次看到我的小饭盒敞着,里头苹果还没吃完,大着嗓门说着“给我也吃一个”,一边用他还没洗过的脏手一把抓住两三块——他倒也不是欺负人,毕竟我们几只中午长期留校的“羊儿”互相之间早都很熟悉了,他就是单纯的大老粗、不讲究。我和华婧总是私下里暗暗笑他和骂他,说他这黑里透红的丑模样、汗如雨下又浑然不觉自己腥臭的我行我素、蛮横霸道地抢我们水果吃的德行,可不就是西游记里的“黑鱼精”,浪里黑条!
我正这样想着,手机开始振动起来——连旺龙回微信电话来了。
“喂龙哥,”我看了一眼老公,老公也停下了嚼苹果的咔嚓声看着我,我开了免提。
“喂文婷,不好意思啊刚刚在邬总这里谈工程项目的事,一出来就给你回电话了,你婚礼的事怎么样啦,需要我帮忙不?”
于是我简单地和他说明了情况,想请他帮忙看能不能联系上东旗上二小和路桥中学曾经我们共同认识的几个老同学——其实三年前连旺龙组同学会的局那阵有拉了一个班级微信群,但因为毕竟过了十年,就算是关系网遍青河的他一层层地找也只找到了二十来个、不到半个班的老同学;当时比较熟络的几个同学都没在群里,我也兴致寡然地没有保存群聊到通讯录,以至于换手机以后更不知道哪里去找。只好再求助于他,兴许这一两年里,群上又回归了我想见一见的老同学呢。
连旺龙会意后,告诉我说那次同学聚会后,群上也有短暂地热闹过一阵子,逢年过节叙叙旧发个红包什么的,后来这两年因为疫情,他就没法像当年一样群上吼一嗓子就凑到两桌人,其他人也不像他那样惦记着这些有的没的,久而久之班级群现在安静如死水,和从没存在过一样。
“不过,看你打算找谁了。三五个应该不在话下,我肯定帮你尽量打听,多了就不敢保证了。你有没有特别想找谁,你说几个名字?”
我飞速地过了一下脑子,“已经很麻烦你了,龙哥!不需要那么多,其实我就想知道华婧还有易佳琳现在过得怎么样了,噢对,上次同学会的时候曾淑怡是不是来了,但是我后来出差回来也忘了去群上加她微信了,她应该还能联系上吧?”
电话那头顿了一下,随即爽朗地笑起来,“你早说嘛,曾淑怡我跟她很熟啊,她的麻辣烫店和我入股的烧烤店在一条街,就那个,溪源街嘛,你去没去过都应该知道的。这样,我今晚刚好要去一趟店里,我和她说一声,没问题的,顺便我也问一下她另外两个的情况,我自己和华婧还有易佳琳真不熟,她们上次同学会好像也没来。然后我等下还有点急事,你等我回头拉个群,尽量人找齐了给你一起拉群里,你慢慢加她们。”
我一迭声地说着谢谢,差点忘了提请客吃饭的事,连旺龙说着不急不急,婚礼当天可不就算请吃席过了,下次他做东组局,便有点匆忙地挂掉了电话。
“你这个老同学真是什么人都认识啊,真有他的。他要是能抽得出空,我们还是找时间请他吃个饭,以后可能还有的是地方要找他帮忙呢。”老公又开始了咀嚼,一边指着我的苹果说,“赶紧吃吧,都氧化了。”
我嗯了一声,一边吃着苹果,一边有点出神,华婧、易佳琳、曾淑怡小时候的样子在眼前一点点清晰起来。
其实我们四个并没有一直是一个小圈子。虽然我们那时都住在野林邨,但我们的家庭情况、性情、体貌、打扮、成绩都相去甚远,只是因为家离地比较近的缘故,一度在放学后结伴一起回家(连旺龙住在反方向的连庄,所以放学从没和我们同路过)。直到后来各人有了各人的闺蜜,或是搬走了,我们才渐渐地变成后来井水不犯河水的关系。不过,在这之前,几个小女孩之间的关系就已经可以用微妙来形容。之所以这么说,看看我们各自的情况就知道了:
我的同桌华婧,她的父亲是青河师范大学的一名副教授,母亲是一个小公司的会计,父母对华婧高要求严管教,除了额发上别着的一根防止刘海遮挡视线的素色发卡外,她浑身上下没有半点女孩子臭美打扮的痕迹。华婧和我一样都是倭瓜个子,且长相本来就难以恭维(鼻子还因为鼻炎有点变形),又小小年纪高度近视,本来挺可爱乖巧的西瓜太郎头,她留也变土了。她父母还每天让她穿着老气又古板的衣服和布鞋上学。其实她家并不穷,在我们还不知道电脑为何物时,华婧就已经能轻车熟路地操作各种学习软件了,去她家里做客看她展示时就和看魔术一样儿的。只能说,知识分子家庭对于金钱和精力的使用非常讲究罢了。华婧也从父母那里继承了很好的学习基因,一直都是班里第一,而且把第二名远远甩在身后。这样的父母对女儿自然是寄予了厚望,从名字也可以看得出来。印象很深的是,曾经有一次只有我和她一起结伴回来,那天发下来的小测卷子我考了一个超常发挥的分数,便得意忘形地和她交流起考到95分以上时家里有什么奖励;我眉飞色舞地说,有可能会给我买一个我最喜欢的奶油小蛋糕,华婧用冷淡而平静的语气说,“平时考多少分都没有奖励,只有期末双百才可以多奖励一本课外书。”我听完红着耳朵垂下头,看都不敢看她那因为高度近视而又无神又苦相的眯眯眼,心里一个劲儿地后悔自己为什么要自取其辱。
易佳琳是我在班上认识的第一个女孩子。入学体检时,我因为有些自卑故意排在测身高队伍的末端,她正好排在我前面,像个心思细腻的姐姐一样仿佛看出了我的小心思,便和我聊了起来,有意无意地安慰着我,这让我对她一直有一份好感在,尽管后来我们渐行渐远。佳琳的父亲在区里的档案馆上班,部队转业过来的,母亲是家庭妇女。佳琳和她爸爸基本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外形上的优缺点都打包捆绑遗传。她的形体条件很好,除了四肢纤细之外还有一个天鹅颈;脸有些方,但下颌骨收的角度很好,额头也饱满。肤色不算最白的那一挂,但气色很好,总能透出些健康的红润感;整张脸最好看的是她的眉眼,眉毛精致地像一笔笔画上去的一样,一双杏眼顾盼生辉又大方;可惜她爸的凸嘴也如数遗传给她,特别是每当佳琳认真的时候,嘴角微往下抿,竟也有种女兵的味道。不过,虽然嘴不好看,还一副“铁齿铜牙”(她戴了好几年的牙箍),这些都几乎不影响她的“魅力”。佳琳是个非常自信的女孩子,总是抬头挺胸(不要小看这一点,等到了五六年级女孩子刚刚开始发育,不少女生都羞于胸脯两坨肉的破土抽芽从而含胸驼背时,像佳琳这样的女孩子一眼就看得到,鹤立鸡群。),走路带风,每天都梳着整齐又优雅的半扎单马尾头,头发上带着莹润的光泽,发尾像扇子一样随着步伐上下飞扬轻扫过我的脸颊时如春风拂面;她的衣着引领着东旗上二小我们那一届半个年级的潮流。衣服本身的款式颜色并不花哨,但或许,仅仅是因为毛衣领子上缝了两只在锁骨上和荡秋千一样的可爱绒球,又或许是仅仅因为一件对那时的我们来说非常新颖的清爽海魂衫,这些直接满足小女孩臭美幻想的设计和版型,加上佳琳目光永远看向上方、肩颈背保持挺拔的气质,也就难免被其它小女孩明里暗里地又是嫉妒又是效仿。如果后来徐真珍没有转学到我们班,她应该是正儿八经的一枝独秀(不过徐真珍在善良这个维度上给佳琳提鞋都不配,这是后话)。正因如此,那几个老爱四处欺负女生的男孩子即使暗暗喜欢她也从不敢招惹她,反倒是以前每次我被这些欠收拾的小鬼头气哭时,易佳琳总是一边半蹲在我桌子旁边安慰着我,一边有礼有节地训斥那些毛头小子们。很多年后我可能会真的把她的模样忘得一干二净,却忘不掉当时她的吐气如兰。
我在需要快速记忆一群初识者的姓名时,有自己特殊的技巧。比如曾淑怡,当时我记忆她的名字时,就是用了反向排除法:这位女同学粉面含春威“半露”,手脚麻利行动迅速,既不“淑女”也不“愉快”。如果说连旺龙是当时班里的孩子王、大哥大的话,曾淑怡可以算是大姐头。她家里是开小吃店的,父母都没什么文化,也根本不管她的功课。我帮老师批改作业第一次改到她的练习册时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这么好看的一个人,字和狗爬一样难看,而且或是涂改严重卷面肮脏,或是一题又一题地留空不做。她每次一下课就风风火火地往家里的苍蝇馆子赶,帮忙打下手。曾淑怡手长腿长,走起路来大步流星,长及肩膀的双马尾前前后后地呼甩着,要我这样慢节奏的矮子跟着她一起走的话,简直像受刑一样痛苦——好像被逼着参加了竞走比赛,有时要小跑起来才能跟上,小腿肚都要抽筋了,还要留意别被她甩起来的长马尾砸到脸上,那可疼了!她发质好,头发又粗又多又结实,那马尾的重量和力道,与迎面飞来的扫帚都有的一比。好在曾淑怡很少和我们一起回来,要么是她等不及磨磨蹭蹭收拾书包的我,要么是连和她一样高的佳琳都追不上、干脆也懒得去追上她的步伐。 她虽然在不怎么笑这一点上和华婧一样,但表现起来差多了。曾和所有需要帮衬家里小生意的孩子一样,表情神态上带着明显超越年龄的成熟和老练,加上曾很漂亮,除了身材颀长以外,还有着光洁白净的标准鹅蛋脸,黑葡萄一样的眼睛;脸蛋和瞳仁都发着光,可她不像佳琳那样喜欢打扮,而总是穿着宽大不合身、明显就是亲戚家的大孩子不穿了“退”给她穿的,或者没有质感的廉价地摊货。毕竟打扮起来就不方便在厨房干活了,就算她有这个心,父母大概也不会同意。曾淑怡美而不自知,因此她的不笑反而给自己增添了一层迷人的御姐气场;而华婧的心事不像曾那样外露,整个人和腐乳坛子一样,虽然从外面看不出里面积累了多少都团成一块儿了的心事在发酵,但只要一靠近她就能感觉她浑身上下散发出一种确实让人不怎么舒服的阴翳和酸闷气息。
而我自己,是属于丢进人堆里就立刻找不到的那种普通孩子。既没有华婧那么聪明好学,也没有易佳琳舞蹈生一样的外形、温柔坚定的内核,更没有曾淑怡雷厉风行的市井版“女强人”属性。矮矮的个子,不胖不瘦,圆圆的脸,不白也不黑的肤色,不大不小的眼睛,扁塌的鼻梁和面盘,除了就嘴曾经被亲戚客气夸过一句“有樱桃小嘴那味儿”以外,真是乏善可陈的一张路人相。不长不短差不多到肩膀的头发,穿着谈不上好看但至少也不碍眼的中性童装,心不灵手不巧,还经常丢三落四,偶尔突然人品爆发才能考进班级前五前十的,是那种班主任到了每学期末给所有学生写评语时才能想起我这么一号小朋友,还不如一个有个性的差生来的有存在感(也难怪后来徐真珍笑我和企鹅一样憨)。我的母亲是当地一家新华书店的营业员,父亲是隔壁海州市一所职业技术院校做行政工作的,每周末才回家一次。有时遇到出差或者校务忙季,一个月才回家一趟也是有的。在数落过我不知道多少次以后,我妈似乎意识到了我就是那种学习、才艺、处事、生活各方面都不可能拔尖,要哪头没哪头的孩子,也许有一个长夜在心里叹过彻底的气也就看开了,再怎么软硬兼施我可能也就是那种坐在路边给人鼓掌的龙套,那还不如儿孙自有儿孙福,只要身体健康和不算太离谱就行。后来对我的容忍度也就高了许多。而我爸是那种甩手掌柜,对我不曾严过也不曾怎么表扬过,他对我来说更像一个每周末来做客两天、来去匆匆的亲戚,对我实在谈不上细致甚至真诚的关心。这也许和他重男轻女有关,不过对我反倒是好事,没那么大压力,我的性子不像华婧那么拧巴,也不会试与佳琳来比美,家里也没什么小生意需要我从小学着打理的,我便误打误撞地成了她们几个冲突一触即发时的缓冲带,大家未必很喜欢我、和我合得来,但大多也不会讨厌我,愿意带着我一起玩儿。噢,对,“老好人”!这说的可不就是那时的我吗,仿佛光谱中黄不绿的过渡色,调和着其它鲜明惹眼的纯色,红啊紫啊什么的。
我们四个,如果用四张雷达图来展示,大概能画出技能树方向完全不一样的飞镖形状。这样四个属于不同世界的敏感女生,自然是心里也明镜似的知道彼此今后人生道路的不同,说关系微妙也很好理解了。
事实上,在我的记忆中,从学校回家的路上,我们四个能凑齐并且能全程有说有笑的次数,大概一只手就能数清。每次回想到这里,我的眼前都能浮现出那一粒粒远看像易佳琳衣领上挂着的绒球一样的野草莓,口腔里好像也蓦地被撒进了一把跳跳糖,野草莓那酸甚于甜的滋味明明已经模糊了,却还能一下一下跳动冲击着我的味蕾。那是因为,我们四个唯一一次放学回来路上一直待到天黑、彼此都有点不舍得分开各回各家的美好经历就是与它有关。
那天曾淑怡家的小吃店好像是为了躲税局还是工商局的检查临时关店,她久违地与我们一起回家,路上我们还反复提醒已经习惯走得那么火急火燎的她放慢一点步子;华婧在那天的计算机课上是第一个用log曲线画出几何小乌龟的人,被老师夸做神童,看上去也难得的脸上带点春风;总之那天几个孩子心情都算不错,如神赐般的,又一起在易佳琳家楼下的一片杂草地里偶然发现了几簇野草莓株,几个貌不合神也离的女娃兴致勃勃地一边摘着只有小拇指指甲盖那么大的野草莓,嬉笑着比赛谁吃得多或者谁不被酸到,连擦一下嘴角的时间都舍不得浪费,一直到眼见着要薅秃了这几簇野草莓株结的所有果子,意识到已经夜色初起,再不回家就要被骂惨了才依依惜别。要是放在平时,根本无法想象喜欢翻着白眼骂人幼稚或者敢和出言不逊(说她是“泼妇”)的皮猴打架的小大人曾淑怡也会笑盈盈地喂同学吃草莓,自称心理年龄45岁的小老人华婧也有这么充满童趣的时刻,和自尊自爱又特别讲卫生的易佳琳主动吃下了不知道有多脏也不知道会不会中毒的野果子。
一天后的周天下午,我果然接到了连旺龙的电话。这家伙做事还是挺靠谱的,和他小时候一样。这大概也就是为什么他以前抢我的水果吃,或是有时损一下捉弄一下别的同学,我们却不讨厌他,反而多少有些仰仗、信任他。那时如果我们谁挨别班的揍了,或者甚至被外校的欺负了,总是他为我们出的头;而且他从小就是那种可以打死老虎的武松体格,本来就比我们大一两岁,六年级时已经一米八的个子一百四五十的体重了,而且没太多膘,一身腱子肉,壮实地很,走出去没人信还未成年。吹出来的肺活量可以让校医怀疑是不是仪器坏了。他被老师点名回答问题突然站起来的那一下都有张飞吓死夏侯杰的气势。因此我们很少见他头破血流地回来,而且他一般还会“带两个小弟出去见见世面”,有勇有谋,单挑群架任君挑选,反正他不是吃亏的那一个,后来甚至连我们那一带的初中生小流氓都要让他三分,他也逐渐有了“老大亲自下场会掉身价”的意识,后来就直接让我们遇事报他的名字。不过他的原则也很明确,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主动给人下战书这种事他一般不干(现在想想,他那么小的年纪就已经领悟了外交部说的“我们不惹事但也不怕事”的精神了)。有这样的大哥“罩着”,他就算是有些缺点,在我们这帮小屁孩的心里也自带光环。别说敢不敢了,连想都不会想一下把连旺龙打架斗殴的事打小报告给老师。
那会儿我正在厨房洗碗,老公在门外喊着“你手机响了,连旺龙的微信电话”,一边推门进来,我赶紧让他先接起来,一边脱下手套接过手机:
“诶龙哥啊,”我轻推着老公的肩膀,两人一起外厨房外走,
“喂文婷,你昨天交待我的事,我帮你和曾淑怡说啦,她挺高兴的,说没想到你还记得她,还说你办酒那天她一定来,店里叫伙计看一下”我和老公对视一眼,并排坐在客厅的沙发上,
“然后这个,易佳琳和华婧呢,一个要联系可能也能联系上,就是情况有点复杂,电话里一时半会儿说不清;另一个,哎,都不好一两句话说清楚。你看要不我先把易佳琳的微信给你找来?”
我捂住手机话筒的位置,快速和老公耳语:欸,咱把人请出来吃一顿吧。老公点点头,我于是把捂着的手指松开,对连旺龙说,
“真是太麻烦你了龙哥,感谢你呀。你看你这样如何,这几天晚上或者周末,哪会儿你有空,我和我老公请你吃顿便饭。这个饭咱都约了好几次了,你再不出来就是不给我们家面子了。”
对面干笑几声,“行,行,好,那这样吧,因为我周六晚上到周天的局已经排满了,那就周六白天找个地方吃早茶吧,你们有空吗?”老公用唇语说着“应该可以”,我和他比了一个“OK”,喉咙里有几个平日里跟领导招待支行贵宾卡卡主的高档茶楼名字,正要说时,连旺龙紧接着说道,
“我把曾淑怡也叫上吧,她能给你说地清楚些。正好周六我工程那边和火锅店那边都没什么事,她麻辣烫店中午前也不开门。”
我咽了咽唾沫,庆幸自己刚刚没说出口,改成提议市中心的一间中档茶楼,“好啊,那更好了,嗯...柳河酒家方便吗?”想过去,虽然说是老同学,但一个麻辣烫店的老板娘能被人请吃饭就不错了吧?再多破费一些的话,就没必要了。不过倒是可以给连旺龙带瓶好酒过去。
“没问题,那我定一个周六早上九点的包厢吧,说话方便舒服些。”
一两个回合谁做东买单的拉扯后,龙哥没再坚持,我们互放了电话。老公打开电脑忙他的事,我回到厨房接着洗碗,一边洗一边有点思绪游离,心想着,这些年她们各自都经历了怎样的人生?易佳琳的情况是有多复杂,才不好在电话里说清?而华婧,可能要么已经在大城市日进斗金了,要么可能都出国读博了吧?她那么能读书,加上她那个眼高于顶的爹,左不过是在金斧头银斧头里选一个更好更有前途的,反正青河这个小庙自然是容不下这尊大佛的。当时别说是我们这些叽叽喳喳学习一般的女孩子了,连班级第二当华婧的朋友都入不了她爹的法眼。大概也正因为打心眼里瞧不起这个环境吧,她家是我们几个里第一个卖掉野林邨房子的,举家搬去初中划片更好、居民阶层和素质明显也更高的小区了。不仅卖了房,还转了学。从东旗上二小转到了青河实验小学,所以后来也没和我们一起上了路桥中学,而是去了省外国语大学附属中学初中部。她转走后没多久,有一次语文课代表请假,托我收作业并交去老师办公室时,我偶然听到老师们议论起这个小学霸来。小地方的消息传播速度就和病毒分裂一样快。
“真厉害啊,房也卖了,学也转了,一步到位。”一位40岁左右的老师喝了口水,一边拧回保温杯的瓶盖一边感叹,
“嗐,卖房有什么的,关键是得有多硬的关系才能转到市实小啊,而且人转头立马就买了更贵的高档小区房,她这个爹啊,啧啧。”隔着两张办公桌的另一位老师也加入了充满酸味的讨论,一边说一边撩了一下脑门上没剩几根的头发,
...办公室里你一言我一语,一时好不热闹,
最后,是一位靠着墙坐的中年老师在上课铃打响前结束了谈话,“是啊,听说已经提了正高呢。古有孟母三迁,今有华爹登天,女儿也争气。这样的福气真是学都学不来啊。”我和另一个年轻老师听得一愣一愣的,看到老师们陆续起身出了门前往不同的班级,这才也赶紧跟上。
不过我也没什么资格说华婧的爸爸,后来我在路桥中学的第一个学期刚过,爸妈也终于下决心把我转到了好了一个档次的青河六中,至于他们背后做了多少上下打通关节的工作,抑或是花了多少钱,我是又长大了些才清楚的。那会儿只记得妈妈隔三差五地就会打电话给爸爸反复地念叨谁谁谁又转去了哪所学校,哪儿的师资、生源、学风校纪,乃至家长素质有多好,以及路桥中学又是如何的方方面面不如人。前面说到我妈已经知道我拿的不是人中龙凤的剧本了,但要是按这么下去,可能连高中都考不上,只能中专毕业去端盘子了。后来有一个周末我爸风尘仆仆地周五出差完就往家赶,我仍然记得那天晚上妈妈开门以后爸爸拉开门进来看到我时眉头紧锁的凝重表情。那是我第一次觉得,也许他比我想象的要在乎我。后来,爸爸请了一周的假,那几天,爸妈几乎每晚都安排了饭局,今天请上八洞神仙明天请下八洞神仙的。而那一周每天的晚饭,我也快乐似神仙一般地今天吃泡面明天去饺子馆——又没人管又拿着妈妈给的钱吃平时妈妈不让吃的东西,浑然不觉我的父母正在外面为了我的前途求爷爷告奶奶。不过,我们家就没的经济实力就没有华婧家那么雄厚了。饭钱都是小钱,酒桌之外的花费才是要害。虽然也出得起,但出完以后,即使卖了老房子,几年内也没法换大房子新房子了。转学后的两年半,我每天骑车一个多小时往返家和学校。一直到我高考完的那个暑假,我们家才从野林邨搬到新房子。搬走后不久,有传言说野林邨要拆迁,这令爸妈一度有些捶胸顿足。
不过直到一两年前,才有正式的拆迁文件下来。前不久我妈在街上偶遇以前的邻居,那位邻居在野林邨的房子在她搬走后一直出租着。邻居说还早,她家才刚签完协议,准备下个月清退租客;还有些老邻居不乐意去拆迁安置房暂住着(因为安置房的地段挨着我们那有名的一条臭水沟),拆迁工程都还没开始,邨子里的公园还在呢。
而那个公园承载的儿时回忆,在厚度上就远超易佳琳楼下的野草莓们了。住在野林邨的孩子没有没去过这个公园的,闭着眼睛都知道里面哪条鹅卵石路通向哪里。我们四个也不例外。邨子那么大,就只有这一个公园,在还没有电子产品的那个年代,我们只能把孩童过剩的精力和想象力倾注在这里。翻篱笆、爬树、打羽毛球、玩儿童游乐设施、坐在粗壮的紫藤藤蔓上荡秋千,把干涸了的喷泉池当成堡垒来两军对战,甚至偷摘“公家”的木瓜和芭蕉(更没有公德的是,有的还是青的就被我们摘下来了),只有大人想不到的,没有我们不能挖掘出的功能。哪里是公园,简直就是天堂。每到周末,要是去晚了还没有位置了。比如,够粗壮的大树就那么两三棵,每棵的每一层树枝上都星罗棋布着半大的小孩,他们和猴儿一样身手矫健,也都像争夺猴王宝座一样对着树冠发起最后的总攻。
到了周末这种需要提前互相约好去公园的时候,平时被当成关系润滑剂的我就被“组织”“抛弃了”。华婧会和前三五名的同学来公园晨读或者背书(真是可怕的自律性),易佳琳和徐真珍越走越近以后就结伴来这里“走T台”(想象自己是模特这事其实我也干过,不过只敢在家里,还是父母都不在家的时候)。她们一般在约不到同学的时候才会想起我。曾淑怡么,她家的馆子最忙就是周末了。而我又是不喜欢主动约人的性子,就经常自己一个人来玩,扑蝴蝶摘山茶花,草地里翻跟斗,倒也乐在其中。有时也能偶遇上她们,但我总是装出一副丝毫不尴尬的样子,她们也就真觉得我是神经大条,有没有人约都无所谓了。
等上了初中,这事还真的无所谓了。公园对我们这些大孩子的吸引力大不如前,徐真珍带着易佳琳开始探索逛街的美丽新世界,我开始奔波于补习班,曾淑怡的父母在初一的家长会时就对老师说“顶多让她上完初中”,我在路桥中学的那半年,连课堂上都很少见到她。于是我们就渐渐这样失去了联系,不仅是公园,连在邨子里都慢慢再也没有碰到过,以至后面音讯全无。我连她们是否还在野林邨都一无所知。
周六很快到了。周五晚我还和连旺龙又确认了一下,职业习惯了算是。
从我们家开车到市中心正常十五二十分钟左右,但那天早上不知怎的堵车堵了半小时多。老公路怒症都要发作了。我给连旺龙发微信,说我们堵在路上了,不好意思可能会迟到会儿,连回没关系,他让司机顺路去把曾淑怡一起接过来。我按下手机锁屏键,前面的车开始动了。
我和老公进入连旺龙预定的柳河酒家包厢时,一个人都还没有,看来他们搞不好也堵在路上了。我们便让服务员上茶水,老公在看菜单,打算先点几个凉菜。我环顾四周,发现这个四人小圆桌包厢还是带窗户的,很自然地走到窗户那儿外看去,正下方,两排夹着柳河的柳树正在随风摇摆。位置可以啊,我心想,姓连的挺会订包厢。这时我的手机振了一下,屏幕上显示龙哥的微信消息:刚停好车,正在上楼。
没过多久,只听“吱呀”一声,包厢房门从外面推了进来,连旺龙先走了进来和我们打招呼,我和老公从位子上起身,连向我们介绍他身后一起进来的高个女子——“文婷,淑怡,你们俩还能互相认得出吗?十多年没见了,看看变化大不。”
“文婷,好久不见啊,没想到你结婚还能想到我,恭喜恭喜啊”
“你好啊淑怡,好久不见,谢谢谢谢,都是老同学,哪里的话”
我和曾淑怡两个人四只手握在一起,相视一笑。她自然不可能还是我记忆中那个梳着双马尾的样子了,但和我想象中的一个在小吃街开低档餐饮店的女个体户样子差不多:长及后背的红棕色大波浪卷发,擦了薄薄一层成熟的梅子色调口红,有些起皮的死白粉底告诉我她的肤质没法和小时候比了。眼睛还是那双眼睛,只是浑浊复杂的眼神和眼周一圈粉底都盖不住的细纹使得看上去不止老了十岁。纹了眉毛,眉头微蹙,眉峰处明显的转折倒是很适合她的气质。披了一件咖啡色的皮夹克,内搭黑色修身的连衣短裙(又或许是裙裤),蹬着快到大腿根部的银色亮面高跟长筒靴,只在裙裤下沿和靴子最上端之间露出一截贴着细碎彩片的肉色裤袜。比例非常好,整个人看起来有一米七五那么高,而且终于懂得充分利用自己的身材优势体现女人味,只是有点用力过度,全身上下扑面而来一股俗气感。
曾淑怡看我的目光里也带着不加掩饰的打量,嘴角带着微笑曲线,眼角却没什么笑意。“你比小时候好看很多嘛”“哎呀哪里好意思和大美女比”,我们互相客气着。
老公招呼连旺龙和曾淑怡就座,老公坐在靠门的位置,我坐在他的右手边,连旺龙坐在老公正对面,曾淑怡坐在我正对面,也就是靠窗的位置。曾淑怡刚一坐下来就把一个LV包包放在桌上她餐具和我餐具之间的空白区域。我下意识地瞄了一眼,一时还真有点不确定是真包还是假包。平时在行里也有见到领导和一些家里有背景的同事背LV,挑婚包期间也有做过一点功课,我自认不算个名牌包界的小白。这种一眼看不出真假的,就算是高仿,应该也不会太便宜。至少不会是以前曾淑怡身上天天见的地摊货。
“文婷,嘉豪,这个包厢还可以吧?我对这片的酒楼都比较熟悉,特意指定要这间有窗正对着柳河的房。”
“要不怎么说还是连老板见多识广啊哈哈,我们刚一进来就发现了,正想等你们来了夸你呢,这包厢又通透又敞亮,风景还好,你太会选了。”我说完和老公意味深长地互看了一眼。出门前我提醒了他两次,饭桌上记得用公筷公勺,连旺龙走出来是人模人样吆三喝六的,但他们这些做工程的常在岸边走,有几个是没洗过荤脚的,我们还是得注意一下。
稍微又寒暄了几句之后,我们四个点好了菜。在等上茶点的功夫,老公拿出我们带来的一瓶红酒,站起身递给连旺龙,“龙哥啊,酒店场地费的事情多亏你了,这是我和文婷的一点心意,也不知道你平时喝什么酒,你就当喝着玩了。”连旺龙也起身摆摆手,“你们俩太客气了,都是同学嘛,能帮就帮,我和文婷我们几个同学以前也都玩在一块的,小事、小事。不是我不给面子啊,但我最近要控制了,上次体检查出来酒精肝,我现在喝地少了”老公回头看看我,露出一丝尴尬的神色,连旺龙却接过了红酒,“但你们的心意我肯定要收下,我们今天饭桌上喝两杯意思意思,剩下的我带回去之后再慢慢喝掉。”我也松了口气,忙让服务员来开瓶。又想起了什么,转而对着曾淑怡说,“淑怡你能喝点吗?”
“啊,没问题。”曾淑怡正在看手机,听到我的问话后抬起头回答,顺手把手机倒扣在桌面上。手机壳背面大大小小的水钻和亮片此起彼伏地发着吵眼睛的光,像菜市场里喧嚣的讨价还价声一样充斥和刺激着感官。
这个点的食客不算多,我们的点心很快一笼笼地上桌了。谈论也进入了正题。
“说起来也很巧,”连旺龙身体向后仰,右手手背微隆,粗胖的手指在桌上敲了两下,开门见山地说,“曾淑怡那边知道的,和我这边后来问到的易佳琳,拼起来刚好就比较完整了。”连举起双手,在半空中虚做了一个双手交叉的动作。
“她命苦啊。你是不知道后来易佳琳家被徐真珍一家骗成什么样了。”曾淑怡放下筷子摇摇头,脸上没了笑意,“她妈妈不是家庭妇女嘛,本来可能就只是想帮衬一下家里,也没什么社会经验,就信了徐真珍妈妈那张骗人的嘴。缅甸赌玉你知道吧?徐真珍那时不是跟我们吹牛逼说她家里有铺子卖黄金,她爸还是省珠宝协会的吗?放屁!一家都他妈是骗子,流水作业!她爸低价批发进货,什么不足金啊,假的原石啦,她妈妈再骗说真的高价卖给亲戚朋友。连当女儿的都在班上钓鱼拉同学家下水!她们家就是因为已经把亲朋好友都骗了个遍才又搬家又给小孩转学的。易佳琳妈妈开始是一小块一小块地买徐真珍家进的石头,没想到越陷越深,最后易佳琳他爸发现的时候,已经到了不卖房子就没法还的地步了!这些害人赌博的断子绝孙!**他妈的。”曾淑怡的语调升高,情绪有些激动了起来,还和小时候一样连珠炮儿似地往外蹦粗话。
连旺龙看了一眼曾淑怡,夹了一只虾饺到自己碗里,“你喝口水吧,慢点说。”
我心里一紧,回忆起徐真珍那会儿才十岁就有的像鱼鹰让人不寒而栗的心机眼神。但还是没想到她那会儿迅速和易佳琳走在一起竟真是像鱼鹰不动声色地接近猎物一样,带有嗜血而强烈的目的性。赶紧问道,“这都是什么时候的事啊?”
曾淑怡啜了口茶,咽了咽喉咙,目光在茶杯上停顿了一两秒,想了想说道“就是你转学以后不久吧,我们最后一次看到她爸的时候头发全白了,跟个老头一样弯着背。她休学了一年,听说全家搬到外面找了个老破小租着。但是后来我没读初三就回家里帮忙了,也不清楚她之后有没有回路桥中学继续念书。”
我还没来得及消化曾淑怡说的,连旺龙紧接着应了一句,“你傻呀,不管有没有回去,她肯定继续读了啊,不然后面怎么考的中专?”
“哎呀就你聪明”曾淑怡扒拉了一下碗里的青菜,剜了连一眼。
连旺龙讪笑一下,接过话头说道,“易佳琳中专毕业以后当了一个民办幼儿园的老师,曾淑怡的...一个亲戚家的小孩,以前在那个幼儿园里,所以正好知道。”我注意到曾淑怡从鼻子里轻“哼”了一声。
“那她家和徐家后来怎么样了呢”老公加了点茶,也好奇起来。
曾淑怡的嘴巴正要动,连旺龙先说起来,“徐真珍一家跟没脚蛇一样,听到一点动静连没声没息地溜了,听说现在还好好的呢,在海州买了别墅,女儿还钓了个金龟婿。”服务员推门进来拿走已经空了的几笼蒸屉,给我们换了干净的碟盏,连旺龙等服务员离开了又继续说道,“易佳琳家后面也慢慢还清了钱,但老房子肯定是拿不回来的了。她爸年轻时的一个战友看不过去,帮忙给易佳琳安排了幼儿园老师的工作,还介绍了一个从农村上来的、爹很早就走了的士官,两家人把全部积蓄凑在一起在西旗区买了一套小两居室,他们三年前就结婚了,”
连旺龙喝了口酒,我心里稍微舒了一口气,“那日子倒也能过。我记得以前易佳琳还是班里的文娱委员,有什么文艺汇演都是她领舞。幼儿园老师的工作也挺适合她。”
曾淑怡看了连旺龙一眼,叹了口气,“不然怎么说她命苦啊。去年年初她男人退伍前犯事了,枪走火了,把战友打死了。”我的心瞬间又被捏着提到了嗓子眼,想说什么,喉头却发不声,眼前又浮现出易佳琳毛衣领子上缀着的两颗风一吹晃动的绒球。
老公也有点紧张地问,“这,这得判几年啊?”
“好像本来是无期后来改判了二十年,挺可惜的,主要那会儿他们儿子刚生不久...现在也不到两岁。小孩奶奶受了这么大刺激没多久就走了,等于男方家一下子没人了,佳琳她爸爸身体也一下子垮了,提早退休了,她妈妈只能两头跑,又要照顾佳琳和外孙,又要照顾佳琳爸爸。”我倒吸了一口凉气,一个清亮的打火机声音响起,曾淑怡停了下来,嫌恶地看向正准备抽烟的连旺龙,“你他妈上辈子是个烟灰缸啊,烟一秒不离手的,还没吃完呢就抽,也不先问问人家,万一人小两口在备孕呢”,
说着就起身把两扇窗户都往外开到最大,一边让服务员把烟灰缸拿来。
我脸一红,连忙摆手,和老公齐声说,“没事没事,没、没、没关系的”
连旺龙不自然地笑了笑,“不好意思啊烟瘾上来了,忘了忘了,这顿我请。”,我赶紧给老公递了个眼色让他找个借口出去先把单买了,一边岔开话题,“龙哥!真不用那么拘束,哎,我们刚刚说到哪儿了?”
连旺龙抖了两下烟灰,吐出一个烟圈儿,“我上次不是和你在电话里说要联系也能联系上易佳琳吗,但其实,不太好联系,我也不建议你联系她。”我连连点头,她家里现在这个情况,当然是不要打扰的比较好,连旺龙又斟了半杯酒继续说,“你猜我是怎么知道她的一些事的。世界太小了,给你们场地费打折的那个酒店经理,对就是姓刘的那个,他超生的小儿子是我给安排进我老大的施工队的,他大女儿和易佳琳在一个幼儿园里当老师。我也是那天晚上听曾淑怡说了幼儿园的名字才觉得耳熟,第二天想起来了,我就找那个小刘问了一下,没说是什么事,就当拉拉家常。那个小刘四肢发达头脑简单,本来就又怕我又敬我的,把知道的都告诉我了。出事不久,幼儿园就把易佳琳辞退了,他姐姐和易佳琳同事关系很好,又同情他们家,易佳琳很少求人,所以几乎是一张口,他姐姐就立刻同意借她三万应急,还说不用利息,以后缓过来了再慢慢还。小刘的原话是说,易佳琳当时很感动,
‘说我姐是她的大恩人,她先拿这三万周转几个月和爸妈从长计议,我姐说两个人还抱在一起哭了一场。我姐本来还想着等过个一两年给那个女的再介绍一个,没想到半年之后一点声音都没有了,才发现微信和手机都被拉黑了,西旗区的房子也早就卖给别人了。我姐气不过,又不敢告诉家里,叫我千万别和爹妈说这个事。她自己后来不知道怎么又找到的那个女的,好像在做微商吧现在,骂骂咧咧地给我姐转了两百块,又找不到人了。我姐因为这个事消沉了好一阵子,我打工没多久也没几个钱,就攒了不到一万块。我想拿给我姐,我姐不要,后来她说就当这三万喂了狗。不去想这个事了。’末了还再三请我一定别告诉他老子。”
连旺龙说完,我们都沉默了。我这才明白他说的不建议联系的真正意思。
“唉,龙哥,淑怡,劳你们费心了,都在酒里了。”我无力地举起酒杯,老公也跟上,对面的二人会意,隔空呼应,四个高脚杯好像在无声地一唱三叹。
心里像吞了磁铁一样那么重,带着香气的酒一口砸下去也化不开郁结在那儿的东西。
几个人吃了几口闷菜,我稍微缓过来一会儿,放慢了语速说道,
“真是相见不如怀念,可能还不如不知道的好。像华婧那样,在我们心里活成神话,也不错。”
曾淑怡登时笑出声来,连旺龙正想再摸一颗烟的手也停住了,脸上也露出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我心里突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这个,该怎么说呢,你比较清楚,你说吧”连旺龙朝曾淑怡努努嘴。
曾淑怡看起来倒是比刚刚心情愉悦了不少,她动作轻快地用牙签插起果盘上的一块火龙果,对我眨了眼睛说,“我还是给你看手机吧,比较刺激。”说完一边嚼着一边把她那像塑料装饰开会一样的手机翻过来,又是划动又是点的,我也把我的椅子朝她挪近了些,她身上倒是没有廉价刺鼻的香水味。“啊,就是这个”,她把手机递给我,又插了一片水果,
一张密密麻麻的点赞加评论朋友圈截图映入眼帘,上沿显示截图时间是19年年初,图片是一男一女的...一言难尽的合照,配文是:
各位路过我朋友圈的校友们,都来瞧一瞧看一看啦:A省外国语附中高中部2015届中澳班、现在阳光海岸大学大三XX系的华婧,不要脸的臭**子整容鸡,说的就是你!老娘和你当过一年高中同班同学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抢我男朋友还敢在微博发下流床照,姓XX的你也是不嫌脏,什么货色都敢上啊!算我识人不清!大家都看好自己的男朋友了,不要被这个烂人**货盯上了!
那张合照小图隐约是一对男女并排躺在一张豪华大床上,看背景应该是在一家比较高级的酒店里。女的拿着手机对着应该是镶嵌在整个天花板上的镜子自拍。他们身上盖着被子,只露出光着的胳膊和手脚。男的双手抱在头后一脸惬意的样子,女的我看不出她的脸和表情,因为被手机遮挡了大半。
我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抬起头看向曾淑怡,“这...这...你哪儿看到的??不一定是她吧!说不定同一届的同名同姓呢?而且这种中什么班的不是学习不好家里有钱的想送出国的才上的吗,我们银行的客户里这种家长多了去,她和她家也不是这种情况呀。而且,这什么,‘床照’,怎么说呢,首先也看不清是不是,其次就算是的话这个,哎呀男欢女爱的,她也不是小孩了,这也...可以理解吧...”
老公听到这话也微微把头凑过来想看看是怎样的照片。曾淑怡似乎有些得意,让我往右划,是那张合照的大图,然后神采奕奕地开始和我讲解起来,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看到的时候也根本反应不过来,所以让你仔细看大图,你看看,有没有想起来什么?”
嗯?屏幕上好像有点污渍,我想掸但是掸不掉,于是我伸缩放大图片,发现那个污渍其实是女的一边上臂靠近内侧的胎记。
电石火光之间,我感觉血往脑门涌。华婧只有到37、38度的酷暑才会穿短袖,还老是用右手捂着或者握住自己左手上臂,哪怕是写作业时都会刻意遮挡。但这样还是拦不住小孩子的好奇心和恶意,我、易佳琳、曾淑怡倒不会说什么(每次徐真珍嘲讽华婧是丑八怪的时候,易佳琳也只是淡淡的不应声)但那些男孩子一逮着机会就指着华婧拼命想掩盖住的胎记哈哈大笑,口出恶言。后来有一次华婧因为穿长袖中暑了,她爸爸来接她回去休息,在校门口的门卫室候着,班上的男生见华婧收拾好了书包趁班主任还没来教室带华婧下楼,有一个嘴特欠的高呼,“青龙帮的四眼田鸡要滚回家啰!”整个班级又是大笑又是起哄的,我听了也憋不住笑,但很快就觉得很为华婧难过和窘迫。
华婧就在一片像利箭一样密集的声浪中从耳朵红到脖子、放声大哭着飞似地夺门而出,一边跑一边擦眼泪,我们看着她跑,却没人追出去安慰她,反而笑地更厉害更大声了。她没跑两步就撞到正在往班上走的班主任,全班见最怕的大人来了立刻噤若寒蝉。班主任自然是不明就里,正要扶住华婧,“你怎么了”话都没说完,华婧扭头就跑了,一反平时懂事有礼的“三好学生”行径。班主任连忙追上去,我们又山中无老虎了,一股脑涌到走廊上往下瞧,个别胆儿大的直接尾随在这一对师生后面。后面我们看到的,就是华婧扑在她爸爸怀里哭了好一会儿,班主任怎么安慰都没用。那些男生本来还很担心华婧会不会如实告诉家长(他们没有愧疚,只是怕挨骂),结果华婧第二天下午和没事人一样来了学校,什么也没发生。霸凌者们静观其变了两三天,又消停了小一周,后来觉得欺负她和一拳打到棉花上一样没劲,也就渐渐散去了。
曾淑怡看我的表情,明白我也想起来了,便接着说道,
“发这个朋友圈的是我爸妈那个店的一个老顾客的女儿。那大哥说我家店里煲的瓦罐汤有他妈妈的味道,经常开着奔驰过来买,还拉拉家常什么的,以前就知道他有一个女儿和我们一样大,15、6岁就送到澳大利亚读书了,很少见到她。后来她在那边读了大学,高中毕业的那个假期回国了一趟,就帮她爹也来店里打包两罐汤回去。本来是为了方便加了这个小妹妹的微信,我店里忙得不行平时哪有功夫刷朋友圈,有次是点错了打开她的朋友圈,正好就看到这条,我赶紧截图了。劲爆吧?而且她整容整地亲妈都认不出了。”曾淑怡嘴角眼角一起上扬着摇了摇头,期待地看向我。
我一时语塞,“人证物证”俱全,这样大的反差确实有些难以接受,但唇齿却有自己的想法,我感觉自己好像不受控制地问了一句,“她朋友圈就这条吗?...还没有没别的和华婧相关的?”
“哈哈哈哈哈,你就不好奇她怎么变成这样的吗?”连旺龙插进我们的对话,拨弄了一下自己的手表,“而且更精彩的是她现在什么情况你更想不到。”
“这...”“我来说吧,”曾淑怡显然是兴奋起来了,也呷了一口酒,“后来我和这个女生还有她爸爸装作不经意地聊过这个事,她和华婧确实是那个什么英语附中,哦外语,外国语附中有钱人班的同班同学,班主任又刚好是这个女生的姑姑,华婧家什么情况没有不知道的。听他们说,华婧那个当教授的爹在她初中就出轨了,她父母离婚以后她被判给了她爹,她爹跟小三很快结婚了,还给她生了个妹妹。她妈妈净身出户以后好像还吞安眠药了,不过没成就是了。那之后华婧就变了个人,逃课,化妆,早恋,她爹本来就心虚,没法像之前拿出当爹的架子来管了。其实后来也根本管不住她了,她小妈更巴不得她学坏呢,这样以后家产都是自己亲生女儿的。”曾淑怡喋喋不休地输送着八卦,一个上午我的信息处理内存已经过载了,耳朵嗡嗡的,人已经有点儿发懵了,“后来华婧的中考成绩是完全没办法考上高中的,她爹又变魔术一样硬给她塞进她原来那个初中的高中部,和我家那个老顾客的女儿成了同班同学,走后门进了出国班。但也没用,照样不读书照样玩,而且更坏了,”曾淑怡停顿了一下,目光闪烁起来,神神秘秘地说,“你也读过高中,应该也参加过军训。你知道吗,到华婧去澳洲前,她给他们军训的教官打过三次胎,第一次硬是瞒着家里的,到最后一次怎么撒谎都瞒不住了,医生都骂说她的子宫内膜已经不能再薄了,再刮还想不想以后生小孩了?这事在她们班的同学里都不是个秘密了。她爸爸心脏病都给气出来了,后来也不管她了,直接就是说一笔钱买断父女关系送她滚出去,死了活了都和自己没关系了,就当没生过这个女儿了。”
我直直地坐在位子上发呆,胃里一阵阵翻滚。
曾淑怡的手机突然响起来,她说了声不好意思接个电话,一边起身往包厢外走。
“那我接着说吧,后面的也是曾淑怡告诉我的。”连旺龙再次打破沉寂,“你刚刚看到的照片是19年1月的对吧,后来19年10月,她爹发现不对劲,别的澳洲读大学的孩子都拿到毕业证回来了,怎么她女儿跟蒸发了一样。可怜天下父母心啊,说是说断绝关系,怎么可能真的那么狠嘛。后来好不容易联系上她,你猜怎么着,”
“又堕胎了?”老公问道,
连旺龙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更坏,嗑药。小情侣一起吸笑气吸到没有人形了,她爹和男方父母赶过去的时候,差点人都没了,住的地方比垃圾场还脏乱差。好像11月还是12月的时候接回国了,说运气好呢,也好,再晚一点就碰上疫情了,到时候不管一个想去还是一个想回都没门;说运气不好呢,也不好,因为后来人虽然救回来了,也废了。”
又是可怕的沉默。一阵风从窗外吹进来,我忍不住打了个寒噤。蓦地想起,华婧小时候鼻炎发作地再厉害都能忍,我对她的记忆里总有一个画面是冬天空气质量不好的时候,她总是一个劲儿地流涕,身体不好自然也是要遭小朋友嫌弃和欺负的,而她在低声解释了几次“是鼻水,是鼻水,不是鼻涕,不会传染”以后也任别人怎么指指点点也不作声不回应了。有时候她一个早上就把当天带来的纸巾用完了,可她也不大开口向身边的人借(大概是怕反而会遭到语言暴力吧)于是下午的时候就那样用左手紧紧地捂着,右手还在奋笔疾书地做题。那样的专注认真,那样的逆来顺受。我有点恍惚。
“不好意思啊,我店里有点急事得先回去一趟,”曾佳怡举着手机推门进来,略带些歉意的笑,“你们慢慢吃,文婷,我们先加个微信,然后等你婚礼那天我们再见哦!”说着便往LV包疾步走去,我赶紧打开手机点开微信二维码,
“诶,我让我司机送你吧,”连旺龙正在剔牙的手停了下来,
“哎不用啦,我自己打车走,你们聊你们聊”曾淑怡在成功扫到微信二维码的提示音响起后提上包和我挥了挥手,风风火火离开的背影和小时候如出一辙。
我看了看表,不知不觉都十一点多了。连旺龙可能看出我的心思了,便说,“要不咱们差不多也撤了吧,今天让你们俩破费了,”他抱了下拳,“酒我就带回去了,下次别这么客气了。”我们哪里哪里、招待不周地客套了两句,连旺龙问我们早上是开车还是打车来的,老公说开车来的,我和他都喝了点酒,等会儿叫个代驾。连旺龙点点头,说我们一边往停车场走一边聊吧,三人便穿上各自的外套一齐往外走。
“怎么样,今天聊完有没有觉得自己成了几个老同学里最顺的那个了?”龙哥突然饶有兴致地发问,
“嗐,你就拿我开心吧龙哥,我就是一个小柜员,每个月也就那么点小工资,我老公那个网点的效益比我这个稍好点,但也没好到哪去,也就这么过呗。当然和易佳琳还有华婧比,我肯定算运气好的了,但是有可能我们公婆俩加起来赚地还没曾淑怡多,更不可能比得上你啦,年轻有为的。”我半真心半谦虚地回道。
连旺龙突然在停车场入口停住了脚步,“曾淑怡现在不在,我和你说说饭桌上不好说的话吧。你们听完就算了。”我心里又是咯噔一下。
“她和她前夫结婚前,日子倒还有盼头。她不是初三就不念了嘛,后来就一直在家里的店里做事,其实她家那个瓦罐汤一直到关店前生意都挺好的,累是累了点,但是老客回头客挺多的,她不是也说了有开奔驰专门来喝的嘛。那会儿她家房已经买了两套了,都准备看第三套了,就这么做下去以后她自己开奔驰也不在话下,吃房租都能活地很滋润。后来不是碰到市容市貌整顿嘛,老街上那些店都得关了拆了重建。给好大一笔赔偿款。坏就坏在这个事和她那个人渣前夫上了。”
“曾淑怡这个人,你以前可能看她有点太妹的样子不好惹,其实她才看不上那些小混混呢。但她又漂亮,对吧。后来就有熟悉的食客给她介绍对象,就介绍了这个前夫。大她一轮都不止,认识的时候小孩都三岁了,人也长得一般,最要命的是,他赌博啊。你不觉得曾淑怡在饭桌上说徐真珍他们家骗人赌石的时候激动得有点反常吗?那是因为也戳到她自己的痛处了啊。哦对了,我饭桌上说的易佳琳在她那个什么亲戚家小孩的幼儿园当老师,哪有什么狗屁亲戚,其实就是她前夫带的小孩。”
停车场里有个年轻人从一辆路虎的驾驶室下来,远远地对连旺龙挥挥手,“连总,在这”,连旺龙对他打了个手势让他等等,继续说道,
“那个男的非常有心计,他本来对曾淑怡不感兴趣,后来不知道是通过介绍人还是怎么知道的曾家里两套大三房,还有店铺马上要拆,见钱眼开呗,就开始大献殷勤。很卑劣地利用了女人在最困难最需要帮助的时候,诶,在曾淑怡家遇到拆店、重新选址、租铺面、装修什么乱七八糟一大堆的事情的时候,就过来帮着忙这忙那出钱又出力的,再加上家里有套复式,还开着宝马来接曾淑怡和她爸妈。老人看了都满意,何况她自己。后来才知道宝马是租的,复式虽然是真的,但很快也拿去抵债了,说什么市郊有农场、家里搞养殖业也是假的。这鸡贼男人放长线钓大鱼啊。她那时也才十九、二十的啊,再怎么厉害的小姑娘也玩不过老狐狸啊,就这么上了那个老男人的贼船。两个人处了不到一年,彩礼什么的谈妥以后二十岁一到就领证了。”
“一结婚,店铺拆迁的钱就连哄带骗地弄到手了,彩礼啊包括之前投入的鱼饵啊也连本带利地都回来了,这男的就原形毕露,天天的不着家在外面打牌,小孩也不管就丢给孩子的爷爷奶奶。你想,当老子当妈的都劝不住他赌,曾淑怡能管地了他?不动手就不错了。更可怕的是,这男的婚前就欠了一屁股债,隔三差五地还有债主上门讨债,讨债不成还泼红漆,老人直接给吓哭了,邻居都报警了。曾淑怡什么脾气啊,直接不过了。但这男哪里是省油的灯,肯定不干嘛,各种鸡飞狗跳的,又拖了一年多才离干净。最下三滥的是,这中间一直让二流子去骚扰曾淑怡她们家的新店,后来生意都没法做了,一开就来闹事的,老客后来慢慢的也都不敢来了。那次同学聚会你没来,没见着她喝了多少,我看了都害怕,我们拦都拦不住。基本就是用灌的,哭得那叫一个惨。还好我们是菜一上齐就拍得合照,不然她那么要面子哪里肯肿着个眼睛照相。唉,烂人是摆脱了,但是搭进去不知道多少,那个店她爸妈开了半辈子啊。血亏!而且为了不让那些债主再上门,只能破财消灾,车子、一套房子,没的没,卖的卖,换的换。还好还剩一套,她和她爸妈现在一块住。但是老店开不起来了,她爸妈做不动了,她后来才盘下来的麻辣烫店。毛利高一些,来钱快,也不用那么辛苦,四五点就要起来煲汤。好不容易生意进入正轨没多久,他妈的疫情又来了,她本来都要买车了,又泡汤了。别说车了,店都差点转给人了。我于心不忍,这两年明里暗里的也有帮她。能帮一点是一点,毕竟都不容易。总算也是让她喘过一口气来,熬过一年是一年吧。你可千万别在她面前提这些事啊。”
“唉,放心吧龙哥,我心里有数,知道轻重。”曾淑怡饭桌上言不由衷的笑,那个真真假假的LV包,小时候她甩荡起来的两条粗马尾,一层层的影像在我心里重叠起来。
“那行,我先走了,可能也是有点喝多了和你说了这么多有的没的,别影响你们备婚心情了啊,哈哈。”连旺龙半开着玩笑,摆摆手往那辆路虎走去,“你们也早点叫代驾回去歇着吧,婚礼上有什么需要我的事再和我说啊,拜拜,拜拜。”
回去的路上,我和老公坐在后座上,老公饭困睡着了,我看着窗外发呆,全无睡意。正午的阴天,阴得我心里也闷闷的。
到家以后我睡了一个很长的午觉,做了一个又一个和易佳琳她们有关的梦。当然,作为看客的我和老公,没过几天自然也是不再去想这些事,而是继续忙着婚礼筹备最后阶段的紧张冲刺了。
几周后,我们终于基本确定了宾客名单。第二天晚上就是婚礼了,我们一早上走完了婚庆公司安排的彩排,中午我和老公打算就近随便吃点再回去。手机上点好菜以后,我们对坐着趴在桌面上,两个人都累得不想说话,埋头继续刷手机。这时一条微博热搜弹出,我条件反射地读了出来:
青河市市委副书记、市长包胡广被双规
老公精神起来,“嗯?”了一声,让我点进去接着念,
“XX社今早发布消息,A省纪委已做出证实,青河市市委副书记包胡广涉嫌严重违纪,目前正在接受组织调查。”
“一个早上没看手机,错过了一个大新闻啊。字越少事越大,后面应该还会拔出萝卜带出泥。让子弹飞一会儿吧。”老公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坏笑表情,“诶菜上得还挺快,赶紧先吃吧,饿死我了。”
婚礼当天手忙脚乱的,虽然两边家长都在,帮忙的亲朋好友也不少,但还是会出现彩排时没有预想到的问题。好在都是小状况。最主要的是累!老公除了没有穿着十公分的高跟鞋,其它感觉估计和我是一样的:站到人都麻了,笑地脸都僵硬了,还要对陆续进场的宾客保持最好的状态。
我们的婚礼原定在晚上六点半开始,和老公等到了七点二十,已经有十分钟没有新的宾客出现了,我和老公正准备互相搀着从布景台上挪下来,发现远远的有一个身影跑来,近了才发现是曾淑怡。
“哎,哎,真是对不起,对不起,遇上点事儿差点赶不过来,没耽误你们开始吧?”曾淑怡气喘吁吁,大波浪有些凌乱。
“哈哈,就等你啦,赶快进去吧,我们马上开始了”我脸上带着笑,心里有些不悦,曾又说了两句不好意思,说等下再找机会和我们合影,正要往门里走,又扭头回来说着“哎呀份子钱差点忘给了,”说着便连忙掏出一个红包递给礼金台,但我注意到她好像写了两个名字。她没解释但眼神有点复杂,和我们笑了笑又进去了。
婚礼如常进行,在致辞、交换戒指等环节后,宾客们便开始吃席了,我和老公则去换敬酒服。出来到“新娘同学”的一桌时,我才发现连旺龙没有来。曾淑怡应该是明白我的困惑,但什么也没说。
九点半开始,有宾客陆陆续续吃完回去了,我和老公重新回到宴客厅外的布景台,继续当合照工具人。没过一会儿,我瞥见曾淑怡提着包站在厅门候着,但今晚她背的好像不是上次哪个LV包了。
我们拍好合照后,曾淑怡轻握住我的手腕,步子稍稍往一旁移动了一下,我知道她想借一步说话,怕被后面排着队拍照的其他人听到。
“怎么啦淑怡?”我问,
“文婷,我,我知道你刚刚也发现连旺龙没来了,那个,我和你说啊,”曾淑怡用一种她很少用的气声说着,显得有点虚弱,老公听不大清,身子也前倾了过来,
“上周那个新闻你看到了吧,包市长栽了...连旺龙他们商会的会长,就是姓邬的那个,也进去了,连旺龙上周给我打过一个电话以后就联系不上人了...”我心里一惊,意料之外却又情理之中,我抿住嘴唇盯着曾淑怡,她大概也感到了我的紧张,又安慰着说,“不过你放心,他应该没事,我估计就是出去一阵子避避风头什么的。他今天来不了,所以我就把他的红包也一起给了,钱不多,你别介意啊,等他回来了我说他,怎么也不和你们打个招呼,回头让他再给包个大的补偿一下。”这几句话可能只有一起给的红包、钱不多这两句是真的,但如果全是真的话,曾淑怡在我心里就有些女侠的味道了。我心里隐隐有些担心连旺龙,但还是带着笑和曾淑怡又关切了几句,随后目送她离开。
累得散架的婚礼结束后,我们在大大小小的收尾中又过了一周。
还是没打通连旺龙的微信电话。
我想问曾淑怡她那边怎么样了,不小心点进了她的朋友圈。对哦,自从加了她微信之后,我好像还没看过她朋友圈。她的动态缪缪,很久都没有发过了,能看到几条和麻辣烫店相关的,还有在连旺龙的火锅店拍的火锅照片,划了两下我觉得没意思,正要退出时,发现一组很突兀的旅游照,19年年底在海南三亚拍的。照片上曾淑怡站在椰树下,背后是碧海蓝天白沙滩;她戴着墨镜,一手托着插着吸管的椰子,露出了难得的大笑,清凉的服装很好地勾勒出了她的曲线。我笑了一下,本能地点开大图,伸缩放大,突然僵住:曾淑怡墨镜上倒映的给她拍照的人像,基本可以肯定是连旺龙。
我的手指就那样悬在曾淑怡的头像上一厘米处,落下也不是,拿走也不是。
老公推门而进,把正在犹豫的我吓了一跳,“车洗好开回来了,你猜我回来的时候看到什么了,”“吓死我了,我刚刚正在想事情。你看到什么了?”
“柳河酒家停业了。你刚刚在想什么?”“啊?这么突然,上次我们去的时候不是还好好的吗?”我把手机递给老公,给他看我刚刚的发现。
“啊,我其实早就想到了。你一点没看出来他俩大概率有一腿吗?至于柳河酒家,估计和连他们沾亲带故的吧,保护伞倒了自然也没的做咯。”
老公一点儿不吃惊的样子,把外套挂在衣帽架上,“我先去洗个澡,今晚吃什么?”
“...我等会儿有事要回行里一趟,你不用开车送我,我自己打车就行。晚上可能会晚点儿回来,到时候和你说。”
“好。”
我并没有回行里,而是一个人回到了野林邨。
其实上次和连旺龙、曾淑怡吃完饭以后,我就有此想法,只是后来事多给忘了。今天曾淑怡的照片不知为何又唤起了这一想法。
高考后从野林邨搬走直到我大二大三,有时遇到些无法言说的烦心事时,我还会自己悄悄回来。从出生就在这里,我住了快二十年的地方。还是那个公园,熟悉的气息,这里的一草一木它们的呼吸都与我的呼吸同频,我缠成团的思绪在不知不觉地就自动展开了,心里好像也没那么乱了。但我工作以后就很少回来了。
“美女,这里你可能就要下来了,前面在拆,不好开进去”的士师傅说,“你可能要自己走一段路进去了。”
“好,没事”我打开手机扫了码付款,
“嗯。不过这里现在很少人来了,都在往外走,我都不记得上次拉客到这里是什么时候了。”
“呵呵,我就是回原来老房子看看,一时兴起。”“噢”
推开门,我想着也顺路,回去自己家那栋楼下看看再去公园也不迟。路确实不好走,这里一块砖那里一堆土的,没几片完整的好路。而走着走着,我竟然生出一种近乡情怯的情愫。
邻居说的没错,还没推到我们那栋,都还是完好的。但也像个空楼了。一整栋的阳台只有几户晒着衣服,其它的都是空空荡荡,而且看上去也没有一丝生活痕迹。原先我家的阳台也是如此。我想起了妈妈侍弄的花花草草,爸爸养的鹦鹉,想起小时候邀请她们三个来我家玩一时一起在阳台上嬉笑,暖暖的阳光洒满了阳台。不像现在这样阴云密布的。
我继续往前走,很快便到了公园。比居民楼还更加荒凉。
公园中央已经被沙土石块覆盖填平了,哪怕走近也看不出原先这里竟有一个喷泉池。紫藤都枯死了,原本可以荡秋千的那一截都垂到了地上。游乐设施坏的坏,没的没,甚至被当成了晾衣杆,零星地晒着几件衣服。只有当时爬过的大树还屹立不倒,郁郁葱葱。
一个人也没有。曾经充满了小区孩子们欢声笑语的地方,现在仿佛古罗马遗址那样落寞。
我怅然若失地站在那里,心想,这次好像公园也没法带给我治愈的魔力了。这时突然有对母子来了,我心里一喜:还是有人记得这个公园的嘛。但那孩子明显一脸的不情愿和不耐烦,在使劲挣脱他妈妈的手。他妈妈没好气地说,“一天到晚就是在家玩ipad,也不下来走走,你ipad玩来玩去也就是和同学玩那个什么弱智飞行棋,有什么意思?我告诉你,我们下周就要搬走了,你以后想来公园散步都没的来了。”小孩“哼”了一声没说话,很勉强地被牵着走。
她这一说,让我突然想到以前曾经自创的倒着走的飞行棋游戏。原本的棋子是从各自的大本营出发,按四个方位的既定路线、跟着骰子所掷出的点数一步步走,谁先到达终点谁赢。玩多了便没劲,于是我便逆转了游戏规则,令棋子从终点出发,最先返回自家大本营的为胜。我们几个人曾经这样试着玩过几次,倒别有一番乐趣。不管是连旺龙的三岁见大七岁见老,还是曾淑怡的从瓦罐汤小妹到麻辣烫西施,我一直都觉得人生更像是反着玩儿的飞行棋,我们只有在做同学的那几年有过短暂的交集,后来的际遇几乎就是按着既定路线走,最后回到各自的原生家庭“所属的阶层”,那就是我们作为社会性动物的归宿。但当我知道了易佳琳和华婧的近况,曾淑怡和连旺龙之间还有他们各自的事后,我却突然觉得是自己故作聪明了。
我们恐怕在自己都没有察觉的情况下,无一例外地都长成了可能是自己曾经最讨厌的样子:小时候暗地里骂过易佳琳“骚包”的华婧突遭家庭变故,自甘堕落走上“太妹”之路;深受赌博、诈骗、背叛之害的易佳琳在厄运的二次重锤下变为加害者;很长时间心里大概只有生意和钱财的曾淑怡,关键时刻解救她于水火之中或让她深陷泥沼的却是儿女情长——“成也萧何败萧何”;一度是弱者心中正义化身的连旺龙长大后长期为虎作伥,一朝事发沦为阶下囚。甚至包括我,那时同样也不会有人想到,对人情世故几乎一窍不通的“木头”苏文婷,后来成为一个精明算计的金融从业者。其实人生就是正着走的飞行棋,不管你打哪儿出发,最后都殊途同归。命运和打喷嚏一样地开着玩笑,无常就是最恒定的有常。
我后来在野林邨又稍微转了一会儿,心里有个声音在说,这应该是我最后一次来这里了吧。回去的路上,我坐在车上给老公发微信:打到车了,大概还有半小时到家,点个外卖吧。突然鬼使神差地打开微博,颠来倒去地组合输入华婧的名字、A省外国语附中中澳班、阳光海岸大学。没想到顺藤摸瓜地,还真给我找到了。
点进相册,满眼的自拍照,有单人的,有和男朋友的,有在夜店、酒吧的,不变的是风格都是那么地辣妹,眼神都是那么地空洞,也可以说是黑洞,看不出是喜是悲,也看不到光。确实像曾淑怡说的,华婧整张脸动地已经没有哪里能看出她小时候的模样了,只有左上臂内侧的胎记和微博中一些只言片语忠实而无声地说着她是谁。我唯独不明白的是,她能换头,为什么不做激光把胎记给点了,那不是她曾经在外表上最介意的,也给她带来最大心理创伤的吗?再左划到主页,最后一条更新的微博停留在2019年11月底,定位是澳大利亚,按连旺龙说的推算过去,可能就是她爸爸接她回国的前夕吧,那条微博只有三个字:不伤心。
我将车窗摇下透透气,窗外已经华灯初上了。手机振了振,是老公的微信:
好,你想吃什么?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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