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
章月路
孟婆那时还不叫孟婆,叫孟三妹,因着家中排行老三的缘故。但因三妹长相憨傻为人也缺心眼,父老乡亲也叫她孟憨妹。(不过听过孟家祖上有个先辈叫孟姜女,所以这种祖传的一根筋倒也不能全怪她。)孟三妹家中开一客栈,其父本就不喜憨妹,又见其粗心大意,便将其当客房粗使丫头使唤。憨妹逆来顺受,倒也不觉委屈,反乐在其中。
阎王那时也还不是阎王,只是地府办案司的一个小仵作,因为是合同工,连名字都没有。办案司仵作共十二人,阎王进来的年头早,资历老,编号为“仵作乙”。仵作们轮流办案和上阎罗殿,辅助长官对阎王陈述案情。要是碰上战争之类需要连篇累牍地注销生死簿人名时,十二仵作们便无限复印自己,就像细胞有丝分裂那样变出成千上万的仵作,待和平年代再把复制体批量扔进碎纸机。
月老在成为月老前,这个官职压根不在其人的职业规划中。生前名叫李贺的书生本来是去进京赶考的。虽然本性顽劣,但架不住有二两才华。在得了一个半瞎乡绅的资助后,便与几个同好半玩半当真地参加科考去了。祖坟起青烟中举后,继续向会试进发。几个同乡进京路上在孟三妹家的客栈包了间通铺。
憨妹见到李贺的第一眼就觉得此人不凡。当然,对于胸无点墨的憨妹来说,任何文化人(包括自诩的)在她眼里都闪闪发光。她看到第一万个书生都会觉得此子真乃神人也,故她对李贺的评价不一定准确。用孟大姐的话说,“我这个妹妹眼睛多半是有点问题的。”孟大姐觉得李贺就是个泼皮赖子,孟二弟觉得自己这样的丑人都比李生好看三分。孟憨妹也说不清自己情从何而起,也许是铺完被褥后李贺的报之一笑,也许是李贺在走廊上捧读书卷(也不好说四书五经下是不是藏了什么别的能把圣贤气活大骂不肖子孙的其它书)那不好看但怪迷人的样子。
因为其它客人,尤其是书生,才不屑得理会孟三妹;而这位李举人不但说话有礼,偶尔来兴致了还会教憨妹识几个字。三妹心中更是对李贺徒增好感。李贺一行离开客栈前一天的晚上,三妹打着灯笼去给客房送宵夜。李贺那间房亮着烛火,其它书生都在夜读,是李贺出来接的宵夜。在灯笼与蜡烛双重火光的交相辉映之中,李贺也显得人模狗样起来,面庞柔和身形儒雅,直视憨妹的眼神让憨妹都没好意思抬头。“明日我即动身前往京城,你若也有意,留一信物赠与我。待我考取功名,自会回来找你。”憨妹听了李贺的话,慌乱之中情急之下取下自己头上的一根簪子,与食盒一起摁予李贺之手,便飞也似的逃了。
孟家上下得知此事后自然是笑憨妹痴心妄想。孟大姐一边磕着瓜子一边冷笑着问妹妹,“那个姓李的有给你什么信物吗?”孟父觉得脸上无光,打了女儿一嘴巴,“蠢货,做什么状元夫人的白日梦呢!”但当了真的女人十头牛都拉不住。孟三妹有天擦桌子的时候偶然听住客闲聊说上一批的贡生有些已经赐进士出身返乡做官了,死乞白赖地磨着才让孟小弟打听到李贺也回来了,这几天正暂住驿站。她是在一个清晨偷偷带着食盒出门的,里面放着自己熬的粥和做的小点心,她仍然记得李贺住店时的口味喜好。另外还塞了一点碎银两在食盒底下,担心对方独在异乡紧衣缩食的。
“姑娘你找错人了吧,我们认识吗?”李贺看着风尘仆仆的憨妹,第一反应甚至都不是赶紧撇得一干二净,而是确实不记得有这号人了。返回屋里时,同侪问来者是谁,李贺挠挠头,“不知道啊。这几天这种莫名其妙的人一个接一个。”心想,衣锦还乡以后什么阿猫阿狗都想套近乎攀关系,也不看看你们自己什么灰头土脸的样子,真好笑。等回乡了以后得第一时间去常员外家提亲,不信这些上赶着的乡野村姑还不知趣。
三妹本不想投河,是后来被以讹传讹传成投河的。孟父试图以一句“就当没生过这个女儿”了结风言风语,未见有多伤心。只有孟小弟一个劲儿地捶胸顿足,早知道就不该帮这个愣头青姐姐打听那个书生的消息。那天刚好是环江的汛期,三妹失魂落魄地提着食盒走在江边,没发现身后一个大浪打来,连呼救的声音都来不及发出便被江水吞没了。巧的是,环江的江底两万里就是阎罗殿。老阎王提审时,三妹像个哑巴似的一问三不知,只知道对着座上人发呆,看着老阎王都觉得瘆得慌。旁听的黑白无常和其它来不及碎掉的仵作复印件们都在死命忍着笑,仵作乙却觉得这没什么好笑的,是值不值的问题。办案的仵作戊对老阎王提供了自己的大胆假设:根据尸检结果,此女在与被打翻的食盒一同被浪卷走时呛入了一些粥水,也许粥水和江水发生了什么反应,可让魂灵丢失生前记忆。老阎王大吃一惊,要是此话当真,岂不可一举解决现行作业流程的问题?当时是这样的,在灵魂投胎前是由一个壮硕的小鬼立于奈何桥上从后脑勺给灵魂一闷棍,把天灵盖都要打出一豁口。但其实并不能棍到忆除,反而导致婴儿呱呱坠地时鬼哭狼嚎,而且还能依稀记得前世经历的蒙太奇,要到三岁左右脑瓜子上的伤口才能愈合。(民间管这叫卤门闭合)
经过反复实验和确认后,发现这种粥水、江水混合物确实管用,老阎王大手一挥给孟三妹配了一条船,给三妹安排去事业单位忘川工作,每天就熬“高汤”给鬼魂们“补一补”,一碗不过岗,快准狠。老阎王觉得这工作比放个屁还容易,也不需要有什么班子,还能进一步精简地府用工成本。那就让孟三妹自力更生吧,反正她以前也是这种劳碌命。二愣子憨妹一开始也觉得自己捡到了,什么怨言也没有,就开始了在忘川上几千年如一日的职业生涯。
多年后李贺在阎罗殿上提审时被问及此事时,大呼冤枉。“小的当时是因为日夜苦读内心烦闷,一时糊涂才与那孟五...(仵作丁喝了一声是三妹)哦哦孟三妹玩笑两句,谁想她能当真了呢!”阎王心想你这样的老狐狸我见多了,还怕治不了你。“大胆刁鬼,你自己看看这是什么!还开玩笑?”地府公诉人呈上证据:那年憨妹将食盒和信物一同塞到李贺手里拔腿就跑后,李贺转头回屋,一屋人立马发出一阵爆笑。“给钱吧,麻溜的。”李贺将食盒放在桌上,逐一收取同流们愿赌服输的赌资,顺手扔了还没握热的簪子。“真有你的啊,老李,你缺大德啊,连客栈小妹都骗。”另一书生揉着笑痛的肚子说道,屋子里充满了快活的气息。
新阎王,就是曾经的仵作乙,一声令下将李贺发配去往生路给赤绳树梳理和编织气根,从李知县变为基层蓝领工人。赤绳树的每一条气根都代表将要转世投胎之人的一生情路;根据《天界地府友好条约》,生前作恶多端的人下一世将会情路坎坷,反之则顺风顺水。在天地系统实现数字化办公前,每个工人都要实时查阅《姻缘簿》开展工作。由于气根经常打结,打的大多是死结,一打还动辄很多根,解开这头那头又打上了,堪称上古打地鼠,工作量巨大。所以树下每天都是一派繁荣昌盛蔚为壮观的景象——密密麻麻如工蜂的编梳工人们在网状的气根中和刺绣针脚一样你来我往,手就没停过。李贺第一天来入职报道时头皮发麻:“我李某人生前都造了什么孽啊?”。不过这样一来李贺和孟三妹的工作场所只隔了一条奈何桥,但两人从未见过对方,因为奈何桥自始至终都被无法穿行的大雾所笼罩。不过消息灵通的李贺很快知道和自己共享一间办公室的人是谁。这更加速了他希望赶紧逃离此地的决心。后来据说李贺得偿所愿后还曾感叹,老子现在在天地银行VIP室喝上下五千年神仙贡酒的时候,那个一度把我害惨的女的自己科室年终奖发不发的出去都成问题。至于那个给我穿小鞋的阎王,你遇不到我就偷着乐吧。
李贺在尝试理顺两根气根又眼睁睁地看着它们各自被别的气根缠绕打结后,啐了一口说这他妈就不是人干的活。灵光的脑子也迅速运转起来。在打通监工的关节后,李贺在赤绳树下的鬼山鬼海中找回了自己生前当县太爷时认识的几个女红、器具专家(包括木匠铁匠什么的),并组建了技术骨干团队进行业务难点突破。三人一组,女红A专门负责快速破孽缘结,女红B负责快速编织出强劲的、不易被其他气根带跑的正缘结,匠人C负责根据气根形状特点研制开发出针对性的工具,不同组别之间的工具互相对比和迭代。“让专业的人做专业的事”,见业务逐渐走上正轨,李老知县捋着胡子说道,满意地点点头。监工赶紧在工作日志上记下这句话。是的,监工已经完全折服于李贺的能力,情愿充当后者的秘书了。
在最后研发出“梳编防”(梳理、编织、防打错打死结)一体化工具并批量生产投入使用得到不错效果后,上面注意到了李贺的才干,在评定为戴罪立功后,他的职位平步青云,从小鬼坐直升飞机到了月老的初级助理。后来也是意料之中地接了月老的班。牵红线工作实现半自动化后,他管理的团队和业务量也随之扩大,业绩也越来越招人眼红。真是金子到哪儿都会发光。连佛陀都含沙射影地说,男女情爱不过是红尘一味药,但凡要不断地给一个人药吃,都只能说明此人病根未除。月老李贺心想我去你妈,你一个外单位的领导手伸那么长,管得着吗你。
仵作乙被一级一级提拔为阎王后,在一次出差视察中接见了下属挂靠单位环江的分管领导孟婆。孟婆彼时全然没注意到阎王正站在奈何桥上看她,她正专心致志地往环江里倒什么液体。阎王问她的时候她才抬起头回应,“禀告阎王,小孟在倒过期的粥水。”(牛头马面后来议及此事时笑得腰都直不起来了,这人是真实诚啊!而且她到底知不知道,只有她自己一人管这叫“粥水”,阴间阳间都是戏称孟婆汤啊。)还是站在阎王身边大嗓门的马面提醒孟婆注意和领导回话的礼数,孟婆才后知后觉地把忘川船划近一点,提高音量第二遍禀告阎王。熟悉的面孔让阎老想起了在阎罗殿上那个曾经让黑白无常都啼笑皆非、傻得让人心疼的女鬼。天呐,怎么当小头目了还要被人欺负,什么活都是自己干?这光杆司令的样子,成何体统!孟婆蠢到几百年了还使不利索地府打印机。她也曾请教过地府同事,但人为了看笑话还故意使绊子。孟婆忙时复印出的自己不是歪瓜裂枣就是朝生暮死,质量差得很,干脆不复印了,事事躬亲。阎王回去以后当即拨了半打小鬼供孟婆差使,或为船夫,或为加热搅拌汤水的工人,或为环江枯水期搬船的脚夫...倒是使孟婆省力了不少。但她就是这油盐不进的呆瓜性子,也不晓得对老领导的知遇之恩当面言谢。难怪一直不受重用。要不是阎王念旧,她孟婆当了半仙也是累死累活的老黄牛。
阎王不知道的是,孟婆隔三差五往忘川倒的过期粥水其实是自己的浊泪。提审时她也只是不想开口,而不是忘了发生过什么。她倒是没听过什么哀莫大于心死,听也听不懂。孟婆对着江里自己倒影哭的时候,后悔的只有自己爹爹打自己一巴掌的时候,自己为什么没有醒。活着多好,父母和兄弟姐妹俱在,自己家的客栈里虽然干的是重活但至少有口热饭吃。现在挂了个神祇的名,但还不如畜生。吃喝拉撒全在忘川上,当天没发完的粥水还要内部消化,自产自销,以前家养的老母鸡听了都要落泪。这个鬼地方比寒冬腊月在客栈后院打冰冷刺骨的井水洗十间房的被褥还磨人。天天就是:
- 取江水
- 熬粥水
- 将船泊于黄泉渡口,等待亡灵到达
- 猛灌亡灵一大碗粥水
- 返工确认完成记忆清洗:“刚刚喝了啥?”“不记得了...”“那再来一碗。”(连孟婆都觉得这个对话弱智和无趣之极,那就是真弱智和真无趣。)
- 将亡灵一脚踹上奈何桥,结束本轮作业。
循环往复,全年无休,比劳模还劳模,简直就是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上了发条的钟表。
光是这些重复机械工作倒也罢了,问题是年末还要写工作汇报和总结。大字不识一筐的孟婆烦都要烦死了,心想你还不如发配我去无间底狱呢。憋地很痛苦是其一,其次好不容易憋了一页,述职时还要被满殿的牛鬼蛇神笑话狗屁不通。后来阎王给孟婆拨人以后孟婆一度还以为终于可以让属下代笔了,没想到这些小鬼精得很,来的第一天便装作一副文盲的样子。孟婆对着宣纸咬手指头(是的,毛笔也没学明白怎么使)的时候,还是忍不住会想到李贺,还是读书人滋润啊。如果现在写这些鸡毛玩意的人是李贺,大概已经下笔如有神,洋洋洒洒几十页了吧。说不定还会被评为阎罗殿文曲星,拿地府年会特等奖呢。要说李贺是个没有心的洋葱人,孟三妹大概率也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好了伤疤忘了疼,层层叠叠的老结痂人。不知道是不是孟婆汤喝多了成职业习惯了,甚至不知道憨妹到底有没有真心实意地恨过李贺。
而月老李贺要是知道孟憨妹这种“皇帝家用金锄头”的想法,估计都能笑出声来。他的年终总结自然是不用他自己写的,甚至现在整个单位的业务都不用他操心。几百年前月老有个手下朋克得很,最不屑一顾的就是男女相思一类的玩意。这个手下我们暂且称他为小朋吧。小朋一条道走到黑,发明了一个类似于今天卷发棒的东西。“你们不是爱打结吗?打呀,我让你们打个痛快!”在小朋的努力下,本来一个结充其量由十根气根拧在一起,一下子变成几十根。监工告状告到了月老那儿,小朋倒是振振有词,“凭什么就非得只有正缘?孽缘不是缘吗?路上偶然撞了一下不是缘吗?没有血缘关系的异性之间就只能非黑即白?”月老哈哈大笑,心想这小子倒有我年轻时的风范,是个可塑之才。略加调教后便放在身边培养。现在小朋已经快当到单位二把手了,月老也乐的当个甩手掌柜。
这些荒诞的小剧目每天都在地府上演。凡人不会明白,被剔了感情筋的编制内阎王再同情孟婆也不会明白,孟婆汤只对孟三妹这样的心亡之人免疫,红线唯独牵不了李贺这样亡了心的人。就像所有结局不圆满的感情故事,本身也不是写给神仙眷侣看的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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