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黑是我老屋场的邻居,因为皮肤黝黑,所以叫“阿黑”。阿黑在家是老三,上頭有一个哥哥,还有一个姐姐,下面一个弟弟,叫小白。
一母生九子,九子各不同,这话是真的。
同是一母所生,阿黑和小白两个却长得一点儿都不像,小白白白净净,说话做事还略有点儿害羞,典型的白面书生。阿黑长得黑乎乎的,虎头虎脑,有一股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头。
阿黑一家住在我们的坎下,我们在上屋,他们在下屋,因为我们的屋比他们的屋要高出半米左右,所以分上下屋。用农村的话说,就是上屋下坎,我们大门的坎子下面,便正对着阿黑家的后门,他们都在家的时候,就打开后门,同我们便是一个院子。
母亲素来贤惠,同村里的人交好,阿黑的母亲是一个快言快语的人,说话风风火火,做事风风火火,但是却喜欢我母亲,他们与我们似乎也有点儿亲戚关系的,她一直唤我母亲为“表婶”。倘若她在家,后门总是开着,一边做家务,一边同我母亲拉个家常、唠个嗑儿。因此,一般的吃饭时间和晚上闲余的时间,他们家的后门总是敞开的,两家人凑在一起,大人们说些家常里短的闲话,小孩子就在一起嬉闹。
阿黑的父亲是队长,在我的印象中,他是一个严肃而又倔强的男人,他长年四季头上总是戴着一个白羊肚手巾,让人感觉年龄挺大似的。他当队长的时间很长,从我记事的时候他就是队长,队上有事了,他就拉着一口通山喉腔上下院子的喊:“开会了啊,开会了啊,都到前院子开会了啊。”
尽管我很少跟队长说话,但是他的声音我是再熟悉不过了,以至于他打个喷嚏我都能知道是他。虽然他的妻子跟我们家很好,走得很近,但他总是冷着个脸,一本正经挺严肃的样子,有事说事,没事了,就自己装一袋旱烟,坐在门凳上抽着。他是怎么当上队长的,我不清楚,估计是因为成分好,我听母亲说,他们不是本地人,是从凤镇来的,在当地,他们被称作“通山喉人”。
我印象最深的是他爱吃辣椒,吃什么饭都离不了辣椒。因此,在他们家里,吃饭顿顿是要有辣椒的,要是没有辣椒,他就会大着嗓门儿喊叫:“咋搞的,吃饭连辣椒都没有,让人咋吃?”他的妻子就会赶快跑到地里去给他摘上几个大辣椒,放在辣椒窝里三下两下地捣碎捣细,加了盐,拿到他跟前。
那时家家都有一个石头辣椒窝,都是自己家里的男劳力用大块的石头凿出来的,再寻一个条形石头槌,以供捣辣椒、捣蒜用,在生活贫困的年月,辣椒便是人们吃饭的最佳作料,饭没菜了,没味道了,吃点儿辣椒,提个口,开个胃,而队长则是个离了辣椒吃不了饭的人。
队长还有一个弟弟和两个侄子,他们是亲戚,但是他们走动的不太多,只在各家有大事的时候,才相互去看望一下儿,一般情况下,各家忙各家的,各过各的日子,各养各的儿女,就连年节也很少见他们来往。
兄弟俩都倔倔的,都不大爱说笑。这一点,估计是遗传,俩人经常冷着个脸,又似乎都不喜欢小孩子,每次我们这些小孩子捣乱玩耍的时候,只要被他们看见,就会用通山话猛吼一顿,吓得我们拔脚就跑,一直跑到他们看不见。在我的印象中,很少见到他们笑,只有在他们跟大人说话时,说到极高兴之处,别人都笑得前仰后合的时候,他们才会跟着淡淡地笑一下,其他的时候,都是严肃的冷峻的,让人望而生畏。
队长的妻子是个急性子的人。而他的弟妻子却是一个慢性子的人,用农村的话说,就是火烧到脚背上都不着急的人,能活到一百八十岁。她说话慢慢的,做事慢慢的,锄草慢慢的,走路也是慢慢的,唯一印象深刻的,就是她会时不时地望着人一笑,那笑容淳朴安静,像个纯真的孩子,没有一点儿奸诈与恶意。
她做事虽然慢,但却做得非常好,细致周全。这体现在她锄草和包饺子上,她锄草务必除尽,一丝杂草不留,她锄过的地,清清亮亮,干净清朗得让村人嫉妒,只是慢,别人锄一天,她得一天半或者是两天。至于说到饺子包得好,这是我亲眼见到的。
有一次,村里的一户人家给儿子娶媳妇,母亲被请去了主厨。当时,她也在帮忙,母亲带了我去,将我交给她,让我跟着她包糖酥饺子,我便听了母亲的话,同那些大人一起包糖酥饺子,别人几下捏一个,而她呢,一个花纹一个花纹的摁,摁得仔仔细细、认认真真,别人包几个她才包一个,但她包出来的糖酥饺子确实好看,匀称精致,品相好,虽然效率低,但放在众饺子中,却是最漂亮的,这让我在心里极是佩服。
村里爱开玩笑的男人就说:“哎呀,你这人哪,一定会阳寿长!”
果然,她在村里的老人中是阳寿最长的,九十多岁了,还能每天推个小板车到县城去卖菜,县城离村子有十五华里的路,她每天走着去,又走着回来,还要拿那么多的菜,逢到我见了她,便说:“还在卖菜呀?”她说:“是,待家里也没事,卖点儿菜,赚个零花钱。”
回到村里,常见她躬着腰在地里锄草,旁边的人就说,这几块菜地都是她种的,天天还是起早贪黑的在地里劳动。她见了我,仍是向日葵般的明净地一笑。
阿黑长得黑,大家都叫他阿黑,时间久了,便没人在乎他叫什么名字。在我们这个村庄里,阿黑是一个爱读书的孩子,加之他父亲是队长,在一般人的眼里,他的学习应该得到家里的支持,可是并非这样,他的父亲虽是队长,但对他的学习基本上是不管不问,放羊式的,爱上就上,不爱上了,根本不咋管的,他们上学的钱,都是他的母亲东挪西凑,卖点儿毛栗、卖点儿核桃,攒点儿钱供他们读书。
父亲不管,但是家里的孩子却个个都爱学习,老大考上了师范,做了一名教师,二女儿也念到了高中毕业,阿黑在家里是老三,别的孩子没钱了就使劲向大人要,要不到就耍脾气不念了,阿黑没钱报名念书就自己去挣学费,这一点在同年龄的孩子中是难得的,他比我大几岁,我们都是懵懵懂懂的年龄,但在村里的这一群孩子们中间,他却是一个有独立意识和能力的人,村里人都说他懂事早。
在农村,要挣钱,只能在山里刨,春天挖中草药、摘金银花、掐韭菜,夏天摘五味子、采地耳和木耳,秋天捡毛栗和核桃、打八月炸,冬天实在是没有什么往家里弄了,就上山砍柴砍、树棍子拿到县城卖。
阿黑的独立意识也带动了村里的很多孩子。孩子们见他上山,就跟着上山;见他下河,也跟着下河。因为我们两家离得近,弟弟祯兴便成了他最好的伙伴,一到周末,各家吃完了饭,相互吆喝一声,几个人就背着个挎包和挎篮走了。
回来了,不是装点儿香菇,就是装点儿木耳,或者是中草药之类的。反正跑出去,总不会放空,晴天一身汗,雨天一身泥,风里来雨里去,饱一顿饿一顿的,却个个精神十足,因为只要上山,总会有些许收获,这让他们心里乐滋滋的,觉到特别有成就感。
就这样,阿黑硬是靠自己赚学费和生活费读完了初中和高中。按说他的学习成绩应该是好的,因为在同龄人中,他比大家都懂得多,可是让人遗憾的是,他既没有考上中专也没有考上大学。这让人打心底觉得有些遗憾,高中毕业,就此辍学了。
原想吧,一生注定要跟自己的父亲一样,在泥里、在地里扒拉一辈子。不承想,县信用社招干,他便抱着试试看的态度报考了,却考中了,被录取。人生的任何努力和积累都是有用的,他良好的学习基础最终在他人生关键的时刻帮到了他,并成就了他的人生。
假如当初他是一个淘气的孩子,不好好上学;假如他听天由命,父母管了管,父母不管了自暴自弃。他的命运会怎样,他的未来会怎样,他又会有一个怎样的前路和人生?这都是不确定的。而他,是村里唯一一个靠着自己的努力顽强走向更广阔的社会天地的人,这是让人佩服的。在农村,这是农家子弟用知识改变命运的一个很好的典范了。
阿黑成了吃公粮的人,最高兴的当然是她的妈妈,这个孩子一直顽强自立,现在终于有出息了,成了国家职工,多让人开心!他的母亲本来就性格开朗,见人爱说爱笑,这一下儿,更是脸上乐得像开了花。
村人说:“你娃成了国家职工,你高兴哇!”她说:“可不是嘛,没考上学,本想着,完了,完了,也要跟我一样一辈子在这地里刨土疙瘩,没想到,这回一考,还直接就考了个工作,成了个上班的人,哎哟,这做娘的可不都盼着娃有点儿出息嘛!”
素日里严肃冷峻的父亲,见阿黑招干了,终于露出了笑脸,平时很少请客的他们这次破例请了客,把村里的人都叫去吃了顿饭。
阿黑上班了,一到周末就回来了,他不像别的年轻人,一走出去心就野了,不知道回来,把家撂下了,他仍会周末回来看望父母,给家里帮忙干干活,在做农活时,他又是舍得出力气的,挑麦啦、背粪啦、挖洋芋啦,这些重活,他都干在前头,把轻松的留给父母。旁人都说:“你家养了个好儿子,懂事,知道体谅父母,心疼父母。”又有人说,“哎,这倔队长有福气,对儿子不管不问的,儿子还孝顺得打緊,人好啊,落得个好命。”
单位离家好几十里,每次来回骑自行车费时间,他就把自己的工资省着用,一点儿一点儿的攒着,等攒够了钱,买了一辆摩托车,自此,回家方便了。一到周末,单位一休假,他骑着摩托车就回来了,听到摩托车响,就知道是阿黑回来了。在记忆中,他是村里第一个买摩托车的人,也是第一个骑摩托车的人。
转眼到了成婚的年龄,经人介绍,他娶得一个镇安的女子,女子泼辣,也勤快,俩人自立门户,过起了小日子。至此,阿黑算是成家立业了。
可是好景不长,他的母亲病了,得了一种很难治的妇科病,用现在的说法,就是“子宫肌瘤”,年轻时,她身体就一直不好,她每次发病身上血流不止,好多次是到镇上的卫生院,医生才给把血止住的,她发病间,我母亲也多次去照顾她,母亲说这叫“血崩”,来月经了,止不住,血就一直不断地流,非要医生处理才能止住。这病想想真是挺可怕的,人身上的血有多少呀,咋能一直流?因为这个病,他的母亲一直很消瘦,虽然开朗,面带喜相,但却呈病态,好像风一吹就能给吹走了似的。
母亲病了,阿黑带着她在柞水、在西安的医院四处治疗,可是看来看去,恶疾日久,已难治愈,阿黑只好将母亲接到自己新建的房子里,让妻子回来专心照顾患病的母亲,母亲害这种病,不能受寒冷,不能沾凉水,不能劳累,所以,家里的家务活都不能让她再做了。
在这种情况下,阿黑的妻子就只能带着孩子在家里照顾婆婆,逢到周末放假,阿黑就回来在家里陪着母亲,为母亲洗衣做饭、端茶倒水,陪母亲说话。母亲在他的细心照料下,竟然也活到了七十多岁,他的母亲常说拖累了他,他说拖累啥,您是我妈,我照顾您是应该的、本分的事情,儿子不照顾您,您说养儿干啥呀?母亲欣慰地笑了。
经年累月的疾病,掏空了阿黑母亲的身体,她就像是点干了油的煤油灯、冬日里的枯草,一口气不来,说走便永远地走了,阿黑含悲为母亲料理了后事,将母亲送上了山。
还没消停一年,父亲又病倒了。他的父亲曾经是村里响当当的人物,当了多年的队长,一直到我的大哥接手他才退下来。在众人的眼里,这是一个要强、倔强、较真的人,可他这一病,却病得糊里糊涂,连人都不认识了,据说患的是老年痴呆症,拎不清男女,分不清张三、李四,一天只知道痴呆呆的看着人“呵呵”地傻笑,再风光的人病了,也是一件凄楚与无奈的事。
阿黑的父亲病了,这一病就是好几年,他们全力以赴地照顾着老父亲的饮食起居,送医喂药。而他的父亲,这一病,再也没有治好,有人安慰他们,说这是老年病,只能这样了,没办法,让他吃好、喝好就行了。
常言道,老人怕冬。年龄大的人过不了冬天,他的父亲在一个寒风萧萧的冬夜去世了。接到消息,阿黑马上从单位赶了回来,挑起了料理父亲后事的大梁。众人都说:“你真是个孝子。”他说:“这是应该的。”他将父亲和母亲安葬在一起,说年轻时两个人老吵吵吵的,老了,不能让他们住远了,没人吵,怪寂寞的,会不习惯。
在众人的眼里,阿黑的父母都故去了,他身上的担子总算卸下来了,总算能过上几年轻松的日子了,可是,老天像是有意考验他似的,他的岳母在一次走路中不小心把腰摔坏了,从此再也站不起来,瘫痪了,成了一个生活不能自理的人。这下儿,屎呀尿呀,全在床上。伺候岳母上厕所,给岳母翻身、按摩、喂饭喂水,又成了他下班后主要的内容,自岳母瘫痪后,一家人全都围着岳母团团转,常常天不亮就起床,半夜不能睡觉,可他没有抱怨更没有嫌弃,只是心平气和、任劳任怨不声不响地做着这一切,有人说他孝顺,有人说他不易,在我眼里,他做了一个男人该做的,做了一个儿女该做的。
做人,问心无愧就好。
因为这个,我对他总有着一些敬重,虽然我们不常见面,见面了也就是匆忙地打个招呼,能一起坐下来聊天和谈话的时间很少,但从内心来说,我觉得他是一个把“人”字写端正了的人。
阿黑虽然没当多大的官儿,在单位他只是一个中层职员,但他却是一个好儿子,一个好父亲,一个好丈夫,或者说,作为朋友,也应该是一个义气的朋友。
做人如此,足矣。
徐祯霞: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29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文学作品刊发于《人民文学》《中国作家》《诗刊》等报刊。出版著作《烟雨中的美丽》《生命是一朵盛开的莲花》《月照长河》。获第八届冰心散文奖等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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