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河流

周末,来归流河岸遛弯,远远听见哗哗的流水声,寻声向河上游走去。只见在塑胶坝那,河水冲破浮冰,从水坝上欢腾而泻,奔向下游。水的流动为河岸增添了生机,打破了冬的沉寂。更近一步坝前,一个女孩正凭栏而立,她一动不动地望着大坝上跳动的水花,像进入了深深思索。尽管戴着口罩,看不出模样,但从她所穿的裤子看,那是一中的校服,她应该是一个高中生。我在与她相隔不远的地方停了下来。望着哗哗流淌的河水,心立刻蓦然地静了下来。
河水从坝上奔流而下,让人们看到一条充溢活力的生命之流。
生命的河流,我们每个人何尝不是一条生命的河流。从母体内孕育生长,然后降生到人世间,再到渐渐长大,慢慢变老、逝去,完成生命的历程。

 
记忆中对河流的最初印象是家乡村前的那条小河,她带给我生命的新奇与快乐,除此之外的记忆便是带碱性的黏土地。每逢下雨,地会紧紧黏住你的脚,用铲子去铲,仍黏糊糊的不易被铲掉。黏腻、固执,或者用另一种含义来阐释,是执着,这是我对家乡土地的印象。这样的土地是经受不住八九月份雨水冲泡的,不蓄水,一人高的庄稼被雨淹泡,变黄、枯萎,失去生命。一年辛辛苦苦铲蹚完毕后,静待收获的庄稼,眼看着就泡汤了,不用说辛苦钱,就是投入的种子钱,有时都收不回来。贫瘠、贫穷似乎就是一对孪生兄弟,总是同时出场。靠地为生、靠天吃饭的父辈们,只能眼巴巴地望着一年辛勤付出无果无获。但父亲还是依然那样珍视这片土地,依然年复一年、不辞辛劳地耕作着,累了,他则在地垄前边吸旱烟,边出神地凝望眼前的土地——那里藏着他的营生、他的念想。尽管这片土地贫瘠,但她接纳了我,养育了我,赋予我性情。每逢我一根筋地执着追求于某事某物时,我不禁自嘲:都是根啊!
出生时,是家乡那三间带有盐碱性的泥土房迎接我的,且是母亲自己将我迎接到这个世界上来的。当时,父亲正在西屋和邻居喝茶,劳动中的母亲突然感觉到了我奔向世界的急迫脚步,她来不及通知父亲,拽了一个小垫,放在不住人的东屋地上迎接我的到来。我这条生命的小河游离于母体来到了人间,人之初的第一个味道应该是黏土地的味道。然后开始在这片黏土地上一点一点地生长,一点一点地向前延伸,就像融入归流河中的一条小溪那样,我融入父母、兄弟姐妹这条家的大河之中。土墙、土炕、土路,风里夹着土,土是乡下最廉价的东西,也是乡下人最亲的东西,但我对黏土地没啥好感觉,对村前的小河倒是非常喜欢。
每当春天来临,清澈得能看清河底含沙的灰黄色黏土,小河欢唱流淌。河岸上生长着茂密的柳树,垂披的“绿丝绦”上翻飞着各色小鸟,我跟着哥哥们去捕鸟。河水把河岸晕湿高高一截,一不小心就踩上一脚泥,黏得我迈不开步,越挣扎,黏得面积越大,鞋黏得越结实。水常会湿透母亲给做的绣花布鞋,凉湿了脚,以至于挨母亲的训责,但我仍乐此不疲、屁颠屁颠地跟着哥哥们,尤其是一看到绿柳下清澈、哗哗流淌的河水,一种很奇妙的感觉充溢我的身体,仿佛有一种力量似乎要从身体里冲出来。那可能是不谙世事的我对生命的最初体验吧——生命的激情。至今想起,童年的记忆就如村前的小河那样纯净、欢快。

在家乡村后,还有一条河,那条河比村前的小河要宽许多、深许多。夏天时,那里我们多是不去的,水深,大人不让,我们自己也害怕。对这条河最深的印象,是读初中时,家乡开始在河北面开发水田、种植水稻的情景。全乡人民一齐在一片草地上硬是挖出一条条贯通南北东西的道路,开出一块块长方形、正方形的水田。黏土地在雨季时泥泞不堪,在干旱时则是硬邦邦的。开发种植水稻无疑是一件新鲜事,对家乡世世代代以种植旱田为业的祖辈、父辈而言更是。这件事令大河很轰动。这里变得异常热闹,是大河从未经历过的。每天都有许多人开着突突的机动车,或者赶着马车、骑着自行车、步行过河去劳动。这对于村庄、村民、大河而言,都是一件具有划时代意义的事。我想,那段时间,大河的心里一定是心潮澎湃的,与那个创新、開拓发展的年代一样充满了激情。未来如何,能不能真种出绿油油的水稻,吃上白花花的稻米,村民没有十足把握,大河也不知道。但是每个人心中都怀着一份对未来的深深期待。这是一条探索之路,追求富裕幸福的生活之路。村民期待着,就像我们对未来美好的向往一样。我们那时正值做梦的年龄。
我们初中是在乡中学读的。原有的小学同学重新分班,有的在一个班级,有的不在一个班级了。就像原本在一条河流里流淌的水流,有的重新汇入了其他河流,有的依然在一条河流里一起奔向远方。读小学时,我们村里共有七八个同龄小伙伴在一个班级里读书,后来,要么是小学没读完,要么是初中没读完,还有的搬家远走他乡,只有娟和华我们仨一起相伴走完了初中。初中毕业后,我继续求学,娟回家务农了,华干过农活,也在城市里、乡里的单位打过工。她俩我是能常见到的,每逢寒暑假,我们生命的小溪会重逢在一起,喧闹欢愉一阵,聊着彼此的生活。我还在华在市里租住的小屋住过一宿,吃了她给煮的米菜蒸饭,当时很佩服她:没想到一向娇羞文静的她居然现在这么独立!她对城市里的生活和未来人生充满了信心和希望。她脸上洋溢着青春的激情。娟在家帮助父母亲料理农活和家务,每次相见,她都穿得很新潮,紧身上衣、马裤,格衬衫、牛仔裤,尽显青春活力。一个暑假,我们仨还特邀人在村后的白杨林里为我们照了几张照片。那是我们最好的岁月,青春四溢,甚至是张扬。每个人瞳孔里闪烁着清澈、明亮、纯净的光芒。我们心怀远方。远方对于我们而言就是一条不断向前延伸、铺满鲜花的道路,无论是生活还是爱情,我们都在憧憬。当然,我们也有忧虑、烦恼,但是这同样是美好的,不影响我们青春的旋律。青春本来就是苦涩相伴,梦想与现实相互冲撞的年龄!我们无畏无惧地热望与奔跑。

 
一路追求,一路奔跑。童年的小伙伴、初中的同学渐渐地都有了自己的生活。每次回家时,都会听到某个同学嫁人了,某个同学娶妻生子的事,并且说:你猜她嫁的是谁?他娶谁了?没想到就是咱班的某某!或者是某某在哪学技术、在哪里上班之类的。娟和华渐渐也都找到了心仪的伴侣,嫁人、养儿育女了。我们再相聚时,她俩有时会把孩子领来,看着她们的下一代,感觉特亲切——好奇于生命的力量,仿佛看到了从前的她俩。
我从师范学校毕业后,留在归流河岸边的一所中学教书,生命融入了更多的生命——新的同事、一届又一届的学生。生命河流缓缓流淌,少去了锋芒,融入了更多的踏实。初来学校,梦想着能教一门与汉字有关的学科,什么语文、历史、地理都行,但是遗憾这些学科已满岗,只有英语学科缺人教。校领导当时安排我干些帮助各位任课教师印卷子、批作业等零活。为了不辜负自己的生命,我毅然教起了并不擅长的英语。为了不耽误学生的生命,我每天起早贪黑地疯狂学英语。我住校,每当同事下班回家后,我在办公室内大声地练习英语口语,清晨早起啃基础知识。那是一段极其艰难的岁月,现在想来,当时就是年轻气盛啊!但我不后悔,我想:每个人在做每一次选择时,在当时而言,一定都是最佳的选择。
后来,我结识了爱人,结束了单身生活,并拥有了女儿。生命的河流融入生命重要的支流,汇成一条崭新、充满爱的家的河流。尤其是女儿的出生,让我感觉到了生命的神奇与顽强。看着女儿一天天长大,很难想象她刚出生时的样子:整个脑袋就有一个鹅蛋那么大,嘴巴小小的,真担心她能否张嘴吃奶。但是求生的强大欲望让她做到了,即使满头大汗,她也要使劲地填满她的小胃。一个月后,抱她去打预防针时,爱人轻轻颠了一下怀里抱着的女儿,惊奇地说:真神奇,这就是一个生命!是的,一条生命的河流从此流淌在我们的生命里。
当然,女儿的出生,也让我体验到了一次什么是生死距离。我在产前检查时,女儿一切正常,我完全可以自己分娩。但是分娩时,她却迟迟不肯降生。在我历经无数次努力后,我仿佛感觉到死神正渐渐走向我。当听到医生让再努力一次时,我心想: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能做的努力了,我真的无能为力了。幸运的是,这一次努力居然真的成功了。至今想来都觉得后怕,生死的距离太微小了,只在一线之间。由此,我更加敬佩母亲,她是怎样果敢,能够立刻决定为自己接生。如果当初她再犹豫一下,如果她没有处理好,那么我这条生命的小河还未曾拥有真正的开始就结束了,我也就不会给予女儿一条生命。
生命的河流就是这样不断地接纳、融入其他的河流,滚滚向前流淌。也许这就是生命本来的样子,但这本来的样子里却充满了许多惊奇与惊喜,充满了艰辛与挑战,充满了许多的必然与或然。

 
当然,生命的河流并不总是接纳更多的河流,有时,有的河流也会跟不上大河的步伐而搁浅、停滞在某处。
望着奔腾不息的归流河水,我不禁黯然伤神,这个春天里,不知有多少条小河干枯断流了,不知道有多少条小溪不再喷涌,就像我的小伙伴、我的同学、亲人、朋友一样,走着走着,在某个时候,他们就远离了我。
自从开发种植水稻以来,村前的小河、村后的大河渐渐地越来越细,甚至有的年份居然没水了,河床袒露。即使是雨季到来也没能唤醒她们,没有让她们丰满起来。因为常年干涸,有人居然在河床里种起了庄稼。毕竟这是河床,蓄水能力还是比别处好,在这里种植的庄稼不用抽水机浇灌也依然长得很壮实,籽粒饱满。家乡的小河退出了我们的视线,清澈与满床的河水只能用回忆和想象去填充了。是啊,沧海桑田,世事变迁,谁能说得好!一场寒风也许会抽干小河;一块巨石、一棵大树也许会阻止小河前进的脚步,或者改变她的流向;一场干旱也许会要了小河的命。小时候,每当听到有人叫“铁钢”“栓柱”之类的名字时,我问妈妈,为啥叫那名字啊?妈妈说:谁都保不准孩子的命啊,这样叫是希望孩子能结结实实地长大。是啊,谁也预想不到,至少我在儿时是不会想到村前的小河和村后的大河会断流,我想到的,是河水会年年岁岁绵绵流淌、生生不息。
二○○三年,女儿出生那一年,传来父亲突患重病的消息。恐慌与悲伤是那一年我的主要心情。父亲是在女儿出生前一周离我们而去的,他彻底离开了他耕作一生、曾无数次凝望的土地。第一次经历生死离别,我再回家望着空空的炕头,心里空落落的,感觉生命中有东西被抽走了。那种悲伤是没有着落的悲伤,就像一个人走在空旷的秋天原野,無尽凄凉。父亲的生命之流再也回不到我们生命的河流里了。
后来,回到家遇到娟和华时,讲起同学来,她们告诉我:初中班级里一个女同学因突发心脏病去世了。我真不敢相信!那个上学时,脸上常挂着甜甜的笑的女孩与我们阴阳两隔了。再后来,又听到班级里一个很有才气的男生因突发交通事故意外身亡。他当时已经是一位乡里学校的副校长了,可谓年轻有为、前程似锦。人怎么说走就走呢了!五年前,我听到了一个更加可怕的消息,在电话里,华说:娟好像患了很重的肺病。我听得出来那不是一般的病。我当时猛地一惊,不能接受,她还年轻啊,我们是同龄。回到家中听母亲说,娟得隔段时间去抽肺里面的水。我真不想相信这是真的。她生有一双儿女,她怎么能舍得孩子啊!但是事实就是事实,她不会看你是否愿意接受而到来或远走。春节时,我去看娟,她脸色憔悴,但精神状态很好,依然像从前那样说笑。看着她的样子,我把悲伤硬是憋在了肚里。尽管她那么爱着这个世界,尽管那么乐观地对待她的病情,在第二年春夏之交时,她还是走了。她的生命之流渐渐萎缩、干涸。每次回家我都想起她,一想起她,我就想起照片里的那个穿着蓝格子衬衫,一头秀发下充满憧憬的眼神。当时,我们在谈论明天,谈论更加遥远的未来,但从未谈论过死。
还有难以想到的是,就在娟去世一年后,我师范的一个同班同学也居然因病离开了我们。他当时是我们班级所有的同学中最看好的一个,而且人蛮有才气,歌唱得特好。听到他的噩耗,耳边立刻回响起他曾经唱的《山楂树》来。他昂头的姿势,犹在眼前,他洪亮的歌声,犹在耳畔。一切太突然了。
一切太突然。想象不到哪一天某条生命的河流就会停滞,自然灾害、疾病、突发事件都会无情地夺走一个又一个鲜活的生命。
河流亘古流淌,流淌生命、流淌永恒、流淌无常。
我身边的那个女孩一直是一个姿势——一动不动望着河水。或许是什么打破了她平静的学习生活;或许在她花季的天空下起的毛毛雨淋湿了她青春的心;或许是家人、朋友给她带来了烦恼……不得而知。但是还是很真诚地希望她经过一番深刻思考,能为自己的心灵打开一扇窗,豁然开朗起来,就像这高远阔朗的天空。
我轻轻地走开,不去打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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