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男孩子来说,媳妇这个词,生来就敏感。 大约七八岁的冬天,我的奶奶坐在堂屋的炉台上取暖,看着父亲刚贴在正堂墙上带月历的年画对我说,你娶的媳妇跟她一样头发乌黑就行。原来那张年画里印着的是京剧《杜鹃山》里的柯湘,身着浅紫色方格站领褂,戴着红袖箍,手握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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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男孩子来说,媳妇这个词,生来就敏感。
大约七八岁的冬天,我的奶奶坐在堂屋的炉台上取暖,看着父亲刚贴在正堂墙上带月历的年画对我说,你娶的媳妇跟她一样头发乌黑就行。原来那张年画里印着的是京剧《杜鹃山》里的柯湘,身着浅紫色方格站领褂,戴着红袖箍,手握盒子枪,英姿焕发,的确梳着一头乌黑的短发。
看着年画里的柯湘,奶奶的说法,的确让我对媳妇向往了一阵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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媳妇去年国庆节就张罗着给远在北京工作的女儿举行结婚仪式,因为连襟兄弟出现交通意外而推迟,今年是必须进行了,日子还是国庆节。春节时她就在笔记本上反复地修改着婚礼的程序以及宴请的酒店和客人,还催促我记出以前随份子喝过喜酒的人名单。
媳妇在娘家排行老大,下边有三个妹妹一个弟弟,很自然地从岳父母那里传承了责任的意识和自觉,一边言行示范,一边能力帮带,不论下地干农活还是去学校读书学习,四个弟弟妹妹都自觉服从着她的带领。可能是老大的责任因素起作用,她帮岳父母下地干农活的时间多一些,耽搁了功课,二妹和弟弟竟先于她考上了大学。等她去大学读书时,他们俩就参加工作了。
媳妇漂亮吗?她弟兄姊妹五个,说实话,个个拿得出手,对得起观众,姐妹窈窕,弟弟帅气,他们的基因来自岳母,岳母高高的个头,年轻时很标致,是个美人,还当民办教师,通过媒人介绍嫁给了当时也当民办教师的岳父,不知为何,在情感上她一直对岳父不是很满意,可能是媒人的讹传,经常因一些家庭琐事争吵起来,争吵的声音一句比一句高,因此生了不少气,惹得五个孩子面面相觑,也多少影响到了他们。
我回家乡参加工作时,媳妇还没毕业,有一次在工作所在的乡驻地大集上看到了一张歌星成方圆的画,没有了当年柯湘英姿飒爽的样子,只是瘦削润白的脸上两只眼睛满铺着忧伤的美,一把吉他让她抱在穿了大红色短袖衫的胸前,眉眼细节像极了媳妇,我毫不犹豫地买了下来,把她贴在宿舍的白墙上以解思念,同事看了说,还真像啊,不是她像成方圆,而是成方圆像她。我听了笑着,满脸飞荡起的骄傲,差点将他淹没。
媳妇的娘家是家乡远近闻名的“中华抗日第一村”渊子崖,是村自卫战的典范,村民用大刀长矛土炮抗击日本鬼子的事迹被拍成了电影,前几年在央视电影频道播出而名扬天下,据说这个称号还是毛主席在延安《解放日报》上撰文给予的高度评价。岳父说过,他的上一辈有弟兄四个,老大叫林庆成,一天娶了两个媳妇,鬼子包围村子时,他扛着土枪蹲在东围墙架子上一露头,就中了村外鬼子狙击手的子弹,刚好打到了头颅,两个年轻漂亮的媳妇瞬间成了寡妇。鬼子逃走后,沭水县政府在村后的小岭上用紫红色的石头,建立了一座六角七级纪念塔,村自卫队员的名字里,林庆成霍然在列,前几年还给予了“英雄”的名誉。
老话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我岔河家里的爷爷和大爷爷亲弟兄俩,结婚才两三年,轮到一起看围子,武阳街的马子头因得到扎纸草的亲叔被岔河村的人弄死的谎报而率众攻打岔河时,也是站在围子墙的脚手架上刚露头,先后中了埋伏在西河芦苇荡里的马子的枪弹而不治,奶奶和大奶奶守着一个儿子和一个闺女,跟泪水过了一辈子。他们弟兄俩没有了林庆成的幸运和待遇,只是在村西南角的松树林里垒起了两个土包,从此默默无闻没有人提起。
媳妇的爷爷,在渊子崖弟兄四个中排行老二,一辈子就生了岳父这一个儿子,这和我父亲的身世几乎是一样的,我的爷爷也排行第二,一生只有我父亲一个儿子。后来见到的媳妇的奶奶,岳父说不是他的亲娘,亲娘早就患病去世了,她是他父亲后来又续的,还是邻村刘家庄在青岛做生意的老板的女儿,有着大家闺秀的风范,待人接物井井有条,说话办事样样到位,博得了家族人的尊重。
因为岳父这一支是单传,岳母过门后一口气生了七个孩子,以图壮大门庭。大儿子在我媳妇前边,都长到六岁了,聪明伶俐,跟着当民办老师的岳父母学会了很多字,还会背人之初性本善了,突然就患上了大脑炎,那个时候这个病很难治,医生看了都发慌,只能在拚力救治后扼腕而去。小女儿浓眉大眼,出生不长时间就会笑,只因脐带没处理好,三个多月了竟起了疯气,在岳母的怀抱和泪水里,依依不舍地离开了这个她刚看见的人世。
媳妇的爷爷叫林庆美,岳母现在回忆起来还愤愤地说,他一点也不疼惜孩子,大孙女也就是我的媳妇八九岁的时候,因为在堂屋吃饭桌子边玩,弄翻了他喝茶水的杯子,就不依不饶,让她跪在地板上,他用烟袋头子不停地砸她的胳膊和手掌,她哭喊着求饶也不停手,多亏岳母从外边回来看到了,一把将那根烟袋杆子夺回来折成两段,并且用力把他推了个仰趴扎,他才悻悻地罢手。
爷爷虽然这个样子,但胆子很小。那时的奶奶年轻,长得很漂亮,被村长看上了,想她的好事,可奶奶躲着他没给他好气,他就心生气恨,因为爷爷有着曾跟四爷爷去河西的临沂做过炸油条打锅饼生意的经历,解放前的临沂是敌占区,去过那里就有“投西”的嫌疑,文革时村长为解恨给他扣上“反动派”的大帽子,几乎天天去村里的“学习班”挨批斗,还吓唬他要送到公社上处理,也许爷爷受不了这个怨枉,也可能害怕被往上送,竟在一个刮着大风的雨夜里上了吊。
奶奶因此成了寡妇,一心跟着岳父母过日子,但是生活在两个天井里,岳父看她孤单,就让二妹去陪着她。二妹一去,祖孙俩就非常和得来,经常跟奶奶坐在天井木瓜树下的板凳上叽叽咕咕,奶奶偶尔笑得前仰后合。二妹不仅晚上睡觉和她通腿儿,一天三餐也在她那里吃,奶奶经常做好饭,比如来亲戚炒小鸡、中午割肉包饺子、晚饭韭菜炒鸡蛋,香气从西边天井里飘到东边天井里,媳妇曾说,她和弟弟妹妹馋得直流口水,想过去但岳父母不让,可能他们也知道,要是孩子都去了,奶奶的那点饭菜根本不够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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媳妇姊妹五个,最先考上学的是二妹,我毕业从延吉回到老家时,她就结婚在县城工作多年,并且有了一个女儿,对象是县委办公室的秘书科长,熟悉他的人都称他是县里的“笔杆子”。后来我才慢慢体会到,这个连襟不仅是个笔杆子,而且社交能力也很强,既能妙笔生花,让县领导直伸大拇指,又跟乡镇和县部委办局的一把手关系搞得活络,把工作干得有声有色,赢得了各方面的尊重,在全县上下很有声望。
我见到他们时,是媳妇陪着的。她还有一年才毕业,放了暑假就一起回到了老家的县城。奶奶那时住在二妹家,是邮电局宿舍楼的一楼,还带一个院子,二妹在胡同口见到了媳妇和我,她头里领着拐了几个弯才来到胡同的西头,推开门时,看见了奶奶和外甥女坐在天井里,像是等着我和媳妇的到来。奶奶的头发已经灰白,穿着白色的短袖褂,很欢喜地让我和媳妇坐下,外甥女大约两三岁的样子,小鸟一样地围着大人转,见了我和媳妇,满眼都是新鲜。
连襟陪着县领导忙,没有见上。吃了午饭后,我和媳妇就坐上县城通往板泉镇的客车,下了客车又去二姐家借了自行车,带着媳妇一路往北来到她的娘家渊子崖。那时连接板泉镇和渊子崖的是一条沙土路,后来才知道叫莒阿公路,还是省道。那时的渊子崖村还是一片生态自然的样子,公路两侧的杨树高高地遮出了墨色的阴凉,高矮不一的土墙草屋掩映在从胡同长出的绿树丛里,当年喊杀鬼子的声浪和五子炮弹的炸响随着硝烟早已远去,高大结实的围子墙也不见了踪影。媳妇让我在连着一座红石桥的路边,拐上这座桥连结的土路,路的南侧竟然是一条清水潺潺的溪流,水边生长着叫不上名字的水草,阳光映照下透明澄澈,绿油油地铺陈延展在眼前,让我现在还记忆清晰。
来到岳父母家,让我眼前一亮的是天井中间的那一爿葡萄架,起先我感觉得有好几棵葡萄才能组成这么大的一片,犹如绿色的华盖把整个天井,遮出了丛生的阴凉,后来岳母说,只有一棵,七八年了,还是她从娘家中王岭移栽过来的,老藤干粗黑,生发出来的条条枝干犹如虬枝在天井的上空遒劲着。绿色的华盖下,有一眼压水井,应该是水位很浅,稍一用力压水井杆,就有泉水汩汩流淌出来,接住泛着白浪井水的是一些细碎的红石片,水花溅过后那颜色就更鲜艳,脚踏在上面,凉爽禁不住从心底沁出。见到岳父母的媳妇恰似当年的小女孩,情不自禁地让水花绽放在脚边,满脸的童年从放松骄惯的表情里溢满出来。
葡萄架叶片间挂满了成串的果实,此时还没有成熟,泛着和叶片一样的盎然绿色。岳母说,等到秋天成熟了,不光能让孩子们吃个足,还趁着逢板泉大集的日子,绞下一些放在提篮里去卖了换些钱贴补家用,有一年让才十五六岁的媳妇挎着去位于板泉老街西头的集市上卖,她挎的提篮里不只是葡萄,还有一袋豌豆也要卖,最后一份葡萄卖了,买家让去他家里拿钱,提篮和那袋豌豆就托付给旁边摊位的一个老太太照看,那老太太满脸的热情和堆笑的话语,让媳妇相信了她,去拿了葡萄钱回来,只看见了一只空提篮,旁边的那个老太太也不见了。
媳妇大哭着跑回了家,给岳父说明了原委,邻居的三叔听了媳妇对那个老太太形象的描述,很有把握地说是谁,说这个老太太就是嘴甜心苦腰里别着剪子股整天坑蒙拐骗的人,附近村里没有不知道的,说着骑上自行车带着我媳妇去了板泉西村那个外号叫“大佐”的人家里,三叔见了大佐就问你娘呢,大佐说赶集去了还没回来。三叔说这都天晌西了没回来不可能吧,说着走进了锅屋,在门后边找到了那袋豌豆,上边还盖了一些稻草,大佐看了张口结舌,其实他娘早就回家了。
后来回想起来,岳父说媳妇掉进了大佐娘设的局里了,那个买了最后一份葡萄让媳妇去拿钱的人,和大佐娘是一伙的,故意用这个法子把她支开,好让大佐娘把那袋豌豆拿走。
见到连襟是在两天以后的中午,应该是约好了的,我和父亲去渊子崖之前,在板泉前村的二姐家还商量带点什么礼物好。连襟一家和奶奶早就从县城坐车来到岳父母家里,我跟父亲的到来增加了天井里的愉快气氛,真有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的感觉,似乎那华盖下的阴凉更加熨贴了。连襟不愧是笔杆子,戴着金属边眼镜,说话有板有眼,白白的脸盘告诉了我他在长时间地坐办公室。说起来还是我邻村河里的,话题随之就多了起来,氛围更加和谐,能考上第一届高中中专很不易,本来想考大学的,他父亲说,什么大专中专咱有块砖石头抱着就踏实了。
中午饭在堂屋里的八仙桌上进行着,岳母、奶奶还有媳妇、二妹忙着炒出了一桌香喷喷的菜肴,在一连串的过去和现在的话题里,连襟有礼节地频频举杯,让我受到了感动,他在服务县领导的过程中学到了很多,增长了才干,包括酒量和嘴健,我一个初出茅庐的学生只能甘败下风自愧弗如了,在一大桌子菜肴的加持下,我和父亲都醉意连连了,而他还在侃侃而谈。
岳父母的五个孩子,除了媳妇,最早见到的应该是弟弟。在县城见到二妹和奶奶之前,我和她坐火车从延吉回家,下午路过泰安,她说,你想不想去泰山看看?泰山我早就听说过,只是从没谋面,就好奇地说,当然想看啦。她说那咱们下车,明天去爬泰山。我佩服媳妇的敞亮干脆,但怀疑她哪里来的底气。出了车站走在路上,她说,弟弟在这里的变压器厂上班,四妹在山农大读书。我拍了一下她的肩膀说,噢,原来如此呀。那晚我住在弟弟的宿舍里,她去了四妹那里住下了。
晚饭的时候,弟弟很有礼貌地领我去变压器厂附近的餐馆,还约上了同宿舍的两个同事一起陪同,就着四菜一汤,喝了啤酒,我喝了不少,他和同事却正在兴头上,说着一些关于泰安的新闻和轶事,那时可能他还没有意识到我是他的大姐夫,只认为是大姐的老乡或同学,尽到礼道就可以了。第二天恰巧是星期天,弟弟拿着照相机招呼我,一大早就来到山农大门口跟媳妇和四妹汇合,兴致勃勃地往泰山出发。一路上有说有笑,很快就过了岱庙,登上旧迹斑斑风化光滑的台阶,沿着帝王封禅的墨宝足迹,来到了中天门,往上就看见了慢十八盘和紧十八盘。
刚攀上紧十八盘两三个台阶,媳妇像是力气耗得差不多,瞅着冲在前边台阶上的弟弟和四妹,满脸的苍白,腿上似乎灌了铅,脚步也迈不动了,但看见身边陪伴的我,像是天外飞来了力气,攀起台阶来健步飞快起来,后来我想这大概就是爱情的力量吧。登上紧十八盘的最后一个台阶,站在天街上了,再往上看就是玉皇顶。她让弟弟走下台阶给我和她照合影像,弟弟好像还没回过神来,拿相机的手迟疑了一下。
站在媳妇身旁的四妹看了出来,快步走下台阶拿过相机弥补了弟弟的迟疑,可能昨晚媳妇把和我的关系告诉了四妹,抑或四妹聪明灵敏反应快捷。那张照片是四妹的作品,媳妇穿着藕荷色方格的短袖衫和邮电装的短裙,紧紧站在我的身边微笑着正视前方阳光下的山峦、台阶和往上蠕动的游客,流露着对新生活向往的爱意,后边是天街牌坊下游人如梭的背景。这张照片至今还保留在我的像册里,虽然颜色有些变化,但媳妇和我的神情依然如初。
三妹是最后一个考上学的,收到录取通知书时,岳父的泪水在眶里打转,嘴角也跟着颤抖,可能这些年来供儿女上学的辛酸一下子涌上心头,激动的心情溢于言表,他看着媳妇和我说出了让他心地畅快的一句话:五个孩子总算都考上了。那时我已在乡政府上班,乡里的农民通讯员韩金福得到这一信息,认为是一条绝好的新闻,肯定能上头条,于是第一时间就让我陪着来到渊子崖的家里,岳父下地干活去了,岳母接受了采访,我记住了她的一句话:真是头拱地也得供应孩子上学,哪个留在家里能行啊。
我对岳母的这句话的理解是,孩子个个摽着膀用着劲学习功课,考上学的就吃国库粮,有地位受尊重,考不上学就得打庄户,面朝黄土背朝天,没有地位还低三下四。在考大学的路上,哪个孩子也不能落下,落下了的,岳父母似乎也过意不去对不起他。这成了韩通讯员报道的主题,首先在县广播站以通讯的形式播送,又先后刊发在了《莒南报》和《临沂大众》的重要位置,消息传遍了莒南县以至临沂地区的角角落落,很多人都知道“抗日楷模村”渊子崖有一家五个孩子全成了大学生。
村里人羡慕岳父母家的荣光,认为岳父母享受到了祖上的光环,才有了孩子们的出息,于是祖上的坟墓成了他们趋之若鹜的地方。为了孩子能考上大学有个好前程,他们把自己的祖坟从很远的地方纷纷迁到了村子东北角的一块麦田里,即使用自家的一级地来置换这个沙土岭子,也要沾上岳父母家祖上的荣光。岳父可能深受这方面的影响,为了孩子们的工作生活更加平安顺利,有一年清明节在他上一辈弟兄四个的坟墓前全树上了紫红色的石碑,就跟村后那座六角七级抗日纪念塔的石材一样。
立碑前我和媳回到渊子崖,帮岳父忙里忙外,整理碑文。红石碑上不仅把儿子儿媳孙子的名字刻上,而且将女儿女婿外孙的名字也刻上了。岳父坚持的做法让刻碑文的石匠大不理解,可是得到了村里想享受他祖上光环人家的纷纷效仿,以期能收到岳父母家里人现在工作生活的效果,于是岳父母祖上的那块墓地里早已碑石林立,麦浪阵阵,掩映在被麦田包围的松树林里,俨然漂泊在田野雾霭中的海市蜃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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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说儿女的生日,恰恰是母亲的受难日,一点也不假。3月16日是女儿的预产期,1992年的这个日子,公历的,不会错。那天上午,媳妇站在讲台上正在给学生讲英语课,来自腹部的一阵疼痛突然袭来,她被迫弯下腰,只一小会儿就站起身,面色苍白地坚持着讲完课,心想着应该给班主任和校长说明请产假的情况了。下午请假的手续办好,跟接课的英语老师也交待清楚了,她回到家里想静静也想安稳一下,可晚饭后又是一阵剧烈难忍的疼痛,逼得她让我去渊子崖叫岳母过来。
岳母有经验,知道孩子快生了,感到去医院也来不及了,就飞快地去离学校仅半里地的娘家中王岭,把二妡子和村里的接生婆叫来,接生婆带来的器具一应俱全,看来是专业的。媳妇着急的汗水浸透了衣衫,疼痛的喊声几乎震劈了嗓子,折腾了一晚上孩子还是没生出来。第二天一大早,就搭乘了乡铝制品厂的一辆东风牌货车,来到村接生婆推荐的县妇幼保健站,村接生婆站在车窗旁满脸遗憾地说,产期拖后了,去那里吧,在县城东边,刚建的,设施新,技术好。岳母和二妡子就相信了。
有经验的人说,产期拖后,可能是女孩,岳母也曾说过,可岳母和我还有二妡子已经顾不上那么多了,在妇幼保健站办好手续住下来,医生说,孕妇不能一直躺在床上,得多走动。二妡子跟着车来,看着这里的情景,也不能回家了,就陪媳妇下楼在保健站的院子里走动,我跟着岳母去找亲戚,不仅是寻求支持和帮助,更重要的想找到技术好的接生医生。
那时二妹和连襟因工作调动已搬家到了日照,晚上岳母习惯性地领着我从县城东头走到西头,在二妹家门口停了一大会儿,见门里走出来的不是二妹和连襟,就叹息着又去别的亲戚家,接连敲开了好几个门,可他们都说不熟悉那里人,正无望无奈着要走回妇幼保健站时,路上恰巧遇见了大姑。
大姑叫凡兰,在县城的学校里当教师,大姑夫也在县直单位开车。岳母走了一晚上的路,加上没找到能帮上忙的亲戚,兼累带躁,坐在大姑家的客厅里,边喝水边淌出了眼泪。大姑见了很是恻忍,她坐在岳母对面的椅子上说,嫂子别这样,我认识那里的人,让他们给安排。岳母听了大姑的话,十分激动地站起来,握着大姑的手说,我找了好多家亲戚,没有像你答应得这样痛快的。原来她弟媳妇就在妇幼保健站当会计,弟弟也在县城上班,在渊子崖还是一个门里最亲近的人。
第二天早晨二妡子还是回家了,说家里有猪鸭鸡要吃的脱不开。下午一到,医生就催着媳妇出去活动,要求是多走路,那陪媳妇走路的就是我了。媳妇说话嘤嘤的声音很低,在人行道上扶着我肩膀慢慢地走,脸颊有汗珠渗出来,有疼痛从脚底下往上钻,传导到小腿直到大腿,两腿颤抖着走路不稳了,完全靠我的搀扶,她才能坚持着走动,这让我突然想起爬泰山紧十八盘时的情景,可能此时也是爱情的力量在支撑着她吧。
晚上七点刚过,媳妇就被推进了产房,推产床的是两个四十岁左右的女大夫,岳母跟到门口满脸的忐忑,她俩回头笑着说,您就放心吧。两个小时似乎凝固了,坐在房间的床边,好像过了两年,忽然一声啼哭,惊醒了整个房间和走廊,女儿降生了,大姑带笑的报喜之声在我耳边响起:是个千金,是个大识字班。我心里一颤,果然应了有经验人的说法。随后媳妇和女儿躺在产床上被刚才那两个大夫推了进来,我签字时,看见接生医生栏里写着她们的名字:吴学敏、潘秀芝。
是女儿的啼哭声,涤荡了媳妇经历的所有疼痛和折磨,她的脸上荡漾起了成就和成功的笑容。这一声啼哭,来自两位大夫精湛的接生技术,原来女儿出生了但没有哭声,是被一口胎中黑水给堵住了。当那口黑水顺着大夫的手指从女儿嘴里流出来时,她的生命随着响亮的哭声而焕发了活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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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的夏天注定是难忘的。暑假里媳妇说想去北京四妹家看看,正好女儿放了假回来可以陪着去。她们说去就去,当天下午就坐上进京的列车,夕发朝至。媳妇一个月前的体检报告显示患有甲状腺结节,医嘱需要进一步检查,原因是从CT片上发现有不少头朝下的结节,结节头朝下意味着有恶变的可能。可能是不想让我早知道妨碍工作的缘故,她跟四妹把情况说了,引起了四妹的警觉,她让媳妇马上去她那里做进一步的检查。
接到二妹的电话,说是我必须去北京一趟了,因为媳妇住进了301医院,已经预约手术了。我的心头一紧,二话没说,放下手中的一切,没有夕发朝至,而是先跟二妹坐客车去曲阜,然后在那里的东站换乘高铁,只用一个多小时就到了北京。路上二妹说,大姐辛苦一辈子,现在的病该治的就得治,还得治好。我说,必须的,我倾尽全力。再见到媳妇,她躺在了医院的病房,是31床,三级护理。看见我,她坐了起来说,先前没给你说,我也没当回事。
我说,都知道了,你全力配合治疗,相信一切都会平安顺利。第二天下午,我在手术委托书上签字后,媳妇顺利进入手术程序,手术车离开病房门的那一刻,我和她的对视只发生在一瞬间,我又看见了她眼睛里闪烁着有我陪伴在身边的坚毅目光,她的目光让我读出了她的坚信:手术一定会成功。踱步在手术室外的走廊里,多么像在二十的前产房里经过的那似乎凝固了的两个小时。
手术室紧闭的白色双扇玻璃门终于敞开了,里边走出了身穿白大褂左耳朵上还挂着口罩的主刀医生,他的目光坚定,充满自信。我从他的目光里读懂了这场手术,随后媳妇被护士推出门来,在走廊里我第一眼看到的还是她的眼睛,虽然此时她双目紧闭仍在麻醉中,可能她从意识里已听到了主刀医生和我的对话,神情安然如初。
如果说媳妇从登泰山迈上紧十八盘时得到了爱情的力量,在力气几乎消耗殆尽时又健步走上了天街和玉皇顶,看到了险峰外的无限风光,那她经过的这两次手术,是在疼痛和折磨中升华了爱情的力量,在坚信中走过了两次鬼门关,一次让她得到了一个流淌着她的血脉的小生命,一次让她自己体验到了生命的又一次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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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和意外不知道哪个先来,这就是经常说的无常。平时谈情怀时说起它,会发一些不着边际的感慨,但从没意识到这个无常会降临到自己身边。2020年的秋老虎还在发着威,仍是夏天的滋味,这天下午未婚的女婿从北京出发青岛,说顺便回家看看,退休还不到一个月的媳妇在厨房里忙着炒菜炸鱼熬汤招待他,突然接到了三妹夫的电话,说连襟二妹夫出了车祸。这犹如晴天霹雳,顿时把媳妇击倒,炸鱼煳了一锅。
闺女婿第一次到丈人家门,却遇到这样的事,心里是添堵的。媳妇和我招待他不成,但他还是来了。我们只好一起来到了医院看望受伤的连襟,他凭自己的才干已升到副市长级好几年了,在领导岗位上如鱼得水,心想着大干一场,有着使不完的劲,业余时间还坚持写书,好几本都已经完稿了。媳妇开着车,慌慌张张来到医院,没有见到连襟,却见到了二妹和众多亲人。
二妹表情如水,却让人看出了内心的不安。连襟陪同外地考察团活动,午饭后返程时乘坐的公务车在高速公路上与同向而行的货车刮蹭,公务车司机猛打方向,把坐在后座上浅睡中的他向前向后甩了几甩,最严重的是碰到了后脑勺,让他昏迷不醒,救护车把他送到急诊室,用了心肺复苏法才让他重新呼吸起来,ICU室里他得到了省市领导叮嘱的及时到位的治疗。
在这之前,二妹刚从北京的闺女家照看外甥回来,好像还意犹未尽,直接把外甥也带回来了。虽然有保姆在身边,可二妹仍不放心,就让在医院陪了她两整夜的媳妇,去她家里跟保姆一起照看外甥。媳妇去了她家里,起先还和保姆闹了不愉快,因为保姆不听她的吩咐,回到医院二妹那里还告了她的状。二妹说,人家是专业的,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都有数。
媳妇从此也不再跟保姆别扭,顺着她一起照看外甥,在家里,去公园,到海滨,外甥一天不见姨姥姥就闹着找,那里俨然成了媳妇的工作岗位,她只是趁着三妹和内弟媳妇有空来替她,才回家来看看,给冰箱里添些肉菜之类的,让我平时做着吃。一个多月的时光在煎熬和焦虑中度过,连襟在ICU室里经过济南、北京和上海的专家组多次会诊,给出不同且有效的治疗方案,渴望有奇迹发生,二妹在希望里盼来了失望,在失望中盼着希望,如此反复可终是渺茫,连襟在亲朋好友的扼腕里,还是带着求生的希望而去了。二妹抑郁着说,三十五年的缘份就这样到头了。
接下来的日子,二妹精神备受打击,好心人让她去佛堂念佛,以褪杂念求得清静,还要去养生馆去理疗那越来越消瘦不堪的身体。媳妇以为照看好外甥就是对二妹最好的支持,从此她视看外甥比她以前的工作岗位还重要,每天的每步程序都按部就班,更加严谨。她回家时以为我不理解她,就说,你以为我是看外甥的吗,我是去看着二妹的,咱们是去报恩的。想起了连襟和二妹对我家的好,我点着头说,我是支持你的,我没说半个不字呀。
半年多过去了,直到弟弟家的侄子五一节结婚的日子快到了,她在那个婚礼上分到了任务,才抽出点时间去弟弟家看看,给我说参与的过程也是观摩,好给接下来举办的女儿的婚礼提供经验。弟弟家侄子的婚礼在碧波大酒店隆重举行,少不了媳妇这个环节上所承担任务的顺利完成,二妹也去家里的现场了,只是目光呆滞,一言不发,不多会儿就让三妹领走了。亲家公和亲家婆从南方远道而来,非常满意婚礼的成功举办。
婚礼过后,喜庆气氛里的人各忙各的去了,二妹打点起行装,辞别了亲朋好友和快九十岁的父母亲,跟着女儿和外甥,去北京开始另一番生活了,媳妇在她家的工作也结束了。回到家里,我说快总结经验,全力准备女儿十月一的婚礼吧。她点着头,在那个笔记本上像批改学生的作业一样反复订正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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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想起了1992年初春的那个夜晚。岳母领着我从县城东头一直走到西头,她明知二妹已经搬家,却还执着地去她那个家,她把二妹和连襟当成生活的依靠和寄托了,总觉得他们还在那里,去那里找就能得到他们的帮助。当那个门口敞开了门,出来的人不是二妹也不是连襟时,她才如梦方醒,在连敲其他几个门也得不到帮助时,她大失所望。在凡兰大姑家坐下来,听到大姑慷慨相助的话语,岳母流下了激动的热泪,这泪水来自舔犊之情,她想着的正是那时躺在产床上疼得哇哇直叫的我媳妇。女儿一出生,大姑的弟弟就送去了一盆刚煮好的连汤带肉的鸡给媳妇补身子,让她铭记在心,到现在还在我面前经常说起,让我怎么也不能忘了大姑和她的弟弟。
突然想起了更加遥远的一幕。延边大学南门前边的公园路,三十多年前跨过去就是学生宿舍区,门口东旁楼房的一层门头挂着“延吉服务大楼”冷面的木制招牌,冷面酸甜凉辣,足以刺激学生时的味蕾,馋涎了路过的所有人。特别是在大汗淋漓的夏日,想象它的滋味,就会让天地晴朗,心情畅快,成绩上升。有一次踢完足球,在太阳足够大的公园路旁,我看见了对面楼房的那个招牌下,有个正在向我招手的身影。从此,一朵女孩绽放的笑容,温暖着我。
毕业季的六月,我和那朵绽放的笑容恋爱了,“延吉服务大楼”冷面作证。她是英语系的老乡,有缘千里来相会,离开老家,走了千万里路,才来到了她面前。这朵绽放的笑容,眉眼像极了成方圆,梳着一头黑发,说着流利的英语,会唱费玉清的《一剪梅》,她就是我的媳妇。
2022/04/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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