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惯迟作答爱书来”,梅村诗中的这一句很是受人喜爱,以纸为媒的鱼雁往还时代,它的确是多数受信人的心思。
幼小远离父母,在京城外婆家居住,略略识字之后,外婆就教我给父母写信,信寄出,自然也心心念念盼着回复,因此从小便觉得通信往来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后来自己的婚姻,竟也有一半是系于书信。
到《读书》不久,就听老沈说,有一本《秋水轩尺牍》,一定要好好读一下。我很听话,马上就买了来,是湖南文艺出版社一九八七年版,印数一万八千册。校注者在篇幅不短的前言里对书信作者即晚清许葭村有所描述,并详细介绍此书的内容与价值。关于他的行迹,原即得自于这一编尺牍,而许葭村也即因《秋水轩尺牍》而留名。虽然翻览之下,觉得它并不是我喜欢的一类,但却明白了老沈的意思,便是告诫我们有必要学会写信,因为它是编辑的组稿法门之一。这本来是我一贯喜欢的交往方式,自然而然用于工作中,因此《读书》十年,留存下来的作者信札不少,数量最多的便是来自谷林先生。
先生本姓劳,“谷林”、“劳柯”,都是笔名。清代藏书家仁和劳氏兄弟,是极有名的,弟弟劳格季言尤其在考证上颇具功力。凡手校之书,无不丹黄齐下,密行细书,引证博而且精,又镌一小印曰:“实事求是,多闻阙疑”,钤在校过的书上面,先生的读书、校书,与求甚解的考订功夫,便大有劳季言之风,——“丹黄齐下,密行细书”,是形似;“实事求是,多闻阙疑”,是神似,有时甚至认真到每一个标点符号妥帖与否,因每令我辈做编辑的,“塞默低头”,惭愧不已。初始与先生通信,多半是关于《读书》的校样或回复我的稿约。之后自然过渡到谈书,兼及近况,兼及与友朋的交往,中心议题实在还是一个“书”字。虽然只是九十年代一位爱书人和几位爱书人的读书生活,却无意中成为彼一时代读书境况的一角剪影。转思此不过二十年前事,今日重温却恍若隔世,这一束信札便更觉可珍。
先生健在的时候,止庵动议编纂谷林书札,而命之曰《书简三叠》,我和沈胜衣都积极响应,《三叠》所收致扬之水、止庵、沈胜衣书凡一百四十五通,二〇〇五年由山东画报出版社出版。先生在此书的《序》里写道:“前人有诗云:‘老病难为乐,开眉赖故人。’又云:‘得书剧谈如再少。’圣陶先生更把晚岁与故人来回写信视作‘暮年上娱’。止庵盖深会此意。这件小事如果借电话一说,岂不简省,但像来信蕴涵的那般顿挫环荡情味必致全部消失。”这里说圣陶先生把晚岁与故人通信视作“暮年上娱”,也很像是自况。暮年时期的先生,写信几乎成为命笔为文的唯一方式。如果先生是在此中寄寓了经营文字之乐,那么他人所感到的便是由文字溢出的书卷气以及与信笺和字迹交融在一起的那般顿挫环荡之情味了。
“惯迟作答爱书来”,梅村诗中的这一句很是受人喜爱,以纸为媒的鱼雁往还时代,它的确是多数受信人的心思。谷林先生虽然“惯迟作答”,而一旦书成,必为人爱。晚年所作书信的内容,认真论起来,很少有“事”,更鲜有“急事”,淡墨痕,闲铺陈,不论大小,一纸写尽竟,便正好收束。比较前番收在《书简三叠》里写给我的五十三通,此番所收之一百五十六通,数量是大大增加了,但风格气韵始终如一。之前以及目前,我都曾计划对书信中的一些人和事略作诠解,但最终还是放弃打算。一是时过境迁,不少书信中提到的具体事务已经记不得原委,二是这一束书简里要紧的并不是保存了怎样的史料,而是特别有着文字的和情意的好,也可以说,它同先生的《答客问》一样,是为去古已远的现代社会保存了一份触手可温的亲切的古意,那么其中若干细事的不能了然,似乎不成为问题。
不过到底还是有件细事似可稍作分疏,因为近年常常有人问及。先生来书或以“兄”相称,这原是一个很平常的称谓。《两地书》中,鲁迅对许广平的惊讶——“我值得而且敢当为‘兄’么?”“不曰‘同学’,不曰‘弟’而曰‘兄’,莫非也就是游戏么?”——乃如此回复:“这回要先讲‘兄’字的讲义了。这是我自己制定,沿用下来的例子,就是:旧日或近来所识的朋友,旧同学而至今还在来往的,直接听讲的学生,写信的时候我都称‘兄’;……总之,我这‘兄’字的意思,不过比直呼其名略胜一筹,并不如许叔重先生所说,真含有‘老哥’的意义。”
[作者为中国社科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本文为《爱书来:扬之水存谷林信札》(上海译文出版社2020年1月)之“写在前面的几句话”]
来源:文汇报 | 扬之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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