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叔是我们那条街上出名的能人。
人分三种:一种是不学就会的,一种是学了以后才会的,一种是打死也学不会的。三叔绝对属于第一种。能人分二种,一种是语言表达能力强、一种是掌握的技能多,三叔兼而有之。
让我记忆最深刻的是每有下雨天,三叔就会坐在他的小西屋的门前,拉起二胡,二胡声舒缓悠长,诉说着三叔的心情。我坐在南屋的门槛上,听着二胡的悠扬,看着屋檐滑落的雨滴砸在门前的积水中形成一个个晶莹的蒙古包,天空波诡云谲,不时有闪电划过,屋檐的角落处总有一个大大的蜘蛛网,一只蜘蛛不时地来回忙碌……
三叔的不得志,源于那个时代。三叔高中成绩名列前茅,却没有大学可考。一毕业,他不得不去青海支边。在青海的几年,他自学了医学,在赤脚医生大肆流行的时期,他在青海做了医生。青海是高原,也许是他不能适应那边的气候,也许是心情使然,他的身体垮掉了。他医好了无数的病人,自己却一身病返回了老家休养。
那个小西屋,是三叔回来后自己加盖的。每天见他骑一个破旧的自行车,在大街上逡巡,一天下来,后座的篮子里就满载了大小不一的砖块。不多久,院子里就堆出一大堆砖块。从没有盖过房的三叔竟然盖了一个小房。
当小房的门窗油漆一新,窗台上就醒目地摆上了绿植-----那只是一盆泡在水中的大蒜-----蒜苗绿油油得充满生机,墙上是他写的毛笔字,一首毛主席的诗词气势磅礴地占据了整个墙面。另外的墙面上挂着二胡和竹笛,下方是三叔亲手制作的书架。墙角处立着一个剑筒,里面斜靠着两个卷轴,剑筒泛着光泽的釉色中隐约环现出一幅山水画。屋顶的吊灯上有一个手工制作的灯罩,灯罩上书有四个小字:格物致知。直到我上了高中才明白这四个字的涵义。灯光的暖色调让小屋充满了温馨,我被小屋的漂亮震撼。当时我认为是毛笔字的装饰性强,后来才明白这就是文化的作用!来参观的人络绎不绝,人们啧啧称赞。那天晚上,三叔吹起了嘹亮的笛子,声音欢快。我知道那是三叔欢愉的心情。
二战后的德国一片废墟,一个记者发现许多德国家庭残破的窗台上都放有美丽的花,他因此得出结论,德国一定会重新站起来。因为爱美的民族一定富于创造力,只要会装饰生活的人一定会拥有好的生活。
三叔的小屋里最醒目的除了那一面墙的书法便是书架上成排的书籍,书籍品类众多。给我印象最深刻的是有许多彩页的医学书籍,人体各部位解剖的图片让我好奇且沉迷。还记得有几本法医的书,里面一张张关于自杀或他杀死亡的图片让我一次次在噩梦中惊醒。也许是小时候过多地接触了此类内容,长大后无论多么血腥的电影都感觉习以为常。
三叔是文化人,经常见到三叔手不释卷,书架上的每本书都被他翻看得几近破烂,上面密密麻麻地写着他的批注。他学贯古今,记忆力超好。脑子里有许多故事,那些故事经过三叔的再加工,变得更加引人入胜。每到傍晚时分,院里的大人们都集中到小西屋里听三叔讲故事。《锁麟囊》《卷席筒》《墙头记》《杜十娘》《苏武牧羊》的故事让人荡气回肠。那时候没有电视,甚至收音机也没有,这成了院子里大人们最好的娱乐。以致于第二天大人们还在议论故事的发展方向。
一年后,三叔原来的单位停发了三叔的工资。也就是说如果三叔不返回青海就不会有工资了。三叔的身体无法适应高原的气候,只能丢弃了那边的工作。这让三叔的生活陷入了困顿之中。
三叔开始计划赚钱。你一定想不到,三叔的第一步竟是制作了一杆秤。我亲眼目睹了一杆秤的诞生过程,我知道他要开始做生意了。我十分期待,因为我知道三叔无论做什么一定会做得很好。
在统购统销的时代,任何物品的购买都变得十分困难。三叔从一个肉联厂的朋友那儿联系到了货源,那天他买了许多物品,有猪头、猪蹄、大肠、猪肝等,那个猪头端端正正地放在他那辆破旧自行车的前车筐里死不瞑目地看着熙熙攘攘的路人,猪下水垂挂在车把的两边摇摇晃晃地招摇过市。三叔学过中医,了解每一味香料的功用。经过几个小时的卤煮,一大锅猪下水香溢满院。
三叔搬一把椅子,椅背上放有一木板,上面有毛笔书就的五个大字:“财神阁卤煮”,颇有“二王”的神韵(“二王”者,乃东晋时期书坛大家王羲之、王献之也)。将卤好的一大盆猪下水放到椅子上,上面盖了一层纱布,原本是为了挡风尘,但纱布小了一些,有半个猪头露在外面,猪头颜色红润,令人垂涎欲滴,像一个红颜少女笼着轻纱怀抱琵琶半遮面。只一会儿功夫,但见三叔刀起秤落,一盆卤煮卖得精光。在我后来的记忆中似乎跟电影《食神》中的片断有重合,三叔变成了一个武林高手,那把刀在空中划出Z字型的弧线,将抛掷到空中的卤煮瞬间切成薄薄的碎片如天女散花般慢慢飘落……
三叔的生意太过火爆,到第三天,三叔还没有把摊子摆到门口,人们就来到我们院子里购买。记忆中只经营了不到半个月,街道上的领导就开始登门造访,神色威严地跟三叔谈话。那个大字不识一箩筐的街道主任讲话中多次声音高吭地引用毛主席语录,逐步上纲上线,似乎三叔以一己之力,将社会主义的笔直且平坦的道路破坏了,使之变得像资本主义的道路那样弯弯曲曲破破烂烂。又过了几天,派出所来了两个警察,一高一矮、一胖一瘦,强硬没收了三叔的破坏社会主义道路的工具。矮胖的警察扛着椅子,瘦高的警察抱着盆、盆里有个木板、还有一杆秤,在熙熙攘攘的人群的挟裹下扬长而去。三叔倾尽心力书写的五个遒劲大字----“财神阁卤煮”----从此不知所踪。
于是三叔便无业在家,尽管没有下雨,二胡也会每日响起,乐声凄凄惨惨戚戚,后来知道那首曲子叫《二泉映月》。住在四中门口附近的三叔的同学喜好美食,与三叔相谈甚欢,天天缠着三叔学习卤煮的技术,三叔那一段寻寻觅觅冷冷清清的日子里就不时弥漫着卤煮的馨香。
三叔在我们那个城市终于找到了一份临时工作,是在一个市政部门从事栽电线杆的工作。这是一种重体力活,三叔,一个文化人,每日就与一帮粗糙的汉子们打成了一片,他们一同在夏日的骄阳下、在冬日的寒风中出没于城市的不同角落。
亲眼目睹三叔栽电线杆的情景。三叔戴着柳条做的安全帽,在栽电线杆的地方,抡起镐,将坚硬的地面刨出一个一米多深的坑,他在坑的底端奋力地挖掘,远处看去只看到他的安全帽在地平线上来回晃动,当他费力地爬上来,他的工作服上就沾染了许多泥灰拍之不去。电线杆用几根粗绳捆绑住,每根绳都有几个人牵着,在一个人的口令下,不一会儿就把电线杆立了起来。三叔的脸晒着黝黑,手遮住眼的上方,看着立起的电线杆,若有所思。
三叔曾经多次跟我说过:“这个世界上只有喜欢和不喜欢的工作,而没有丢人的工作!”我知道三叔不会因为从事这个工作而感觉丢人,我也知道他不喜欢这个工作,他只是不得不从事这个工作而已!
有一次我跟后院的小八去三叔的单位去玩,他的工友给我们拿出很多吃的东西,有糖果、有花生。三叔身旁有一个漂亮的女工友,她穿着当时流行的碎花的裙子。她似乎十分喜欢我们,那天她一手牵一个带着我们二人去了附近小卖部,微风中,她那碎花的裙摆拂过我们的身体,她轻柔的声音透露出妈妈的慈祥。她给我们买了一大包山楂条,让我笑逐颜开、让小八心花怒放!小八说她像妈妈一样漂亮,我说她漂亮得像妈妈一样!
后来漂亮的她如我所愿地成了我的三婶。三叔结婚的场景在我的记忆中十分简单,完全响应了我党“移风易俗”的号召,他们是旅游结婚,送他们上火车时,我只对他们提出了一个要求,“给我捎山楂条来!”我看到三婶一手挎着三叔的胳膊一手摸着我的头眉眼生辉、笑靥如花。
夏日傍晚,三叔三婶常常一人一边牵着我的手来到城中央的老运河边。三叔三婶十分恩爱,他们不牵我的手的时候就会牵住彼此的手。三叔喜欢游泳,我喜欢捉鱼。我会拿一个手电照着靠近河堤的河面,小鱼就会循着手电的光柱游过来,这时我只要把小筐子慢慢从水中提起来,筐子里就有了几条小鱼。每次三叔一个猛子扎入水中,就会把即将进入筐子的鱼惊跑。我总大声说:三叔,你离我远一点、远一点。三婶子也附和着我对三叔说:离我们远一点、远一点。
记得有一次,三叔把手电筒照射到天空,一根光柱直指苍穹,他把光柱当成老师的教杆,把天空当成黑板,他指着“黑板”上像勺子一样的星座告诉我那就是北斗七星,顺着勺子最后二颗星向外延伸7倍左右就是北斗星。北斗星永远在北面,记住它你就永远不会迷失方向。三叔给我描述的天空是那样的美丽,有一次我顺着三叔打出的光柱爬上了天空,在扎着腰带的猎户的带领下,走到了织女的身边,织女穿着碎花的裙子,说着呢哝软语,周遭星光闪耀……当我从天空顺着光柱返回地球时,三叔不小心把手电关掉,我重重地摔醒了……
三叔十分疼爱我,每有好吃的,都会从小西屋里高声喊我过去。三婶十分疼爱我,当我被院子里的小孩欺负时,她会挺着大大的肚子向那个孩子的家长告状。我的童年因为有他们的呵护而幸福满满。
也许是为了给三婶增加营养,三叔更加辛勤的工作,周末也不休息。脸更加黑,同院的人见到三叔总说他身体越来越好了,三叔总高兴的回应着。
小妹妹的出生给三叔的生活带来了快乐,三叔天天用欢快的笛音哄逗她。半夜时分常常见到三叔抱着小妹妹在院子里跳着无音乐伴奏的华尔兹。三叔为小妹妹取名“青箭”,不知其意,只是感觉有点像男孩子的名字。院子里生育过的女人们都夸三叔既会烧菜还会哄小孩儿是一个完全称职的父亲。日子就这样在不慌不忙中前行。
有一天三叔罕见地没去上班。别人问他,他说这一段太累了,想休息一天。
晚上他半玩笑半认真地对我父母说,他可能不久于人世,让我父母帮着照看他们母女俩。我妈骂他乱说,还说医生不会生病,即使生病自己也会医好自己。三叔说:“我这一段大便是黑色的。我学过医,知道这是内出血的原因!”还说:“医生只能医好病人的病,是医不好自己的。”
第二天,三叔吐了一口鲜血,灰色的地面瞬间开出了一朵罂粟的花,三叔被送进了医院,当天晚上就去世了!尽管我从三叔的书中见过了许多死亡,但面对疼爱我的三叔离我而去,悲伤竟如山般压了过来。所有的人都去关注大人们的悲伤,我独自跟在人群的后面无人问津,这更加剧了我的悲伤。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边哭一边声音嘶哑地喃喃自语:“ 三叔我错了,我不该说:你离我远一点、远一点。三婶也不该说:你离我们远一点、远一点……”
三婶抱着一岁大的小妹妹坐在我们大院门口的小水沟边的台阶上,无声地哭着。三婶的母亲抱着三婶,大声地哭着,“我苦命的孩子,以后可怎么生活啊!” 小妹妹好像受到了惊吓也哇哇地大哭起来, 一家三代哭泣的场景在我的记忆中固化成一尊雕塑,这尊雕塑在我成长的过程中时时折磨着我的心灵!
不久,三婶带着小妹妹离开了让她伤心的城市,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听人说去了天津,在我小时候的印象中,天津在天的尽头……我妈因为没能完成三叔的嘱托而愧疚不已。
那一年,我12岁,三叔永远停在了32岁!记得有一位作家说过,我们不是生活在土地上,我们是生活在时间里。周边的一切都是时间的伙伴,时间把我们从一个地方带到另一个地方。我知道三叔被时间带去了别的地方。我知道我跟三叔曾生活在同一段时间里,只是那一段时间过于短暂!
三叔去世不久,住在四中门口附近的三叔的同学一边敲着小西屋的门一边叫着三叔的名字,看到我走出来,问道“你三叔是不是在睡觉?”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就把爸叫了出来。我爸说我三叔前几日“走了”,三叔的同学不明其意,以为三叔到哪边去玩了,当知道真相的那一刻,他原本的微笑一下凝固了,那个五大三粗的汉子眼泪刷的一下就掉落了下来。第二天他去了三叔的坟前,供奉了三牲:一只鸡、一条鱼和一个卤煮好的猪头,那个猪头颜色红润,令人垂涎欲滴……
我住进了那个小西屋,每天看着那一面墙的毛主席诗词,想起三叔挥笔在墙上写字的情景,恍如昨日……
一天无意中翻看三叔的医书,突然一味中草药的名字映入眼帘:青箭。两个字的下面被三叔划上了着重号,那是我小妹妹的名字!
青箭,中草药名,主治肝病。三叔死于肝病,冥冥之中不知道有着怎样的关联。
三叔去世的第二年,改革开放的春风吹遍大江南北。那个住在四中门口的三叔的同学开了一家卤煮店,店名为“财神阁卤煮”。这家店生意十分火爆,犹如三叔当年。只是那个五字招牌缺少了三叔毛笔字的风采。
经考证,财神阁是离我家不远的一个小庙。三叔小时候经常在此庙附近玩耍,此庙在破“四旧”时被拆除!三叔曾给我讲过许多关于财神阁的传说:
一个常年倒街卧巷的讨饭花子李某,到财神阁跪了三天三夜,把头都磕破了,感动了财神老爷,在荒野露宿时枕到了一块硕大的祖母绿宝石上,一夜之间,竟成了百万富翁。
竹竿巷里的一家穷店主,家中墙倒屋塌之后生活无着,走投无路,日日来财神阁烧高香,天天求告不止,感动了财神老爷。在清理倒塌的残砖碎瓦时,竟得了一缸金银财宝,家业勃兴。
一个住在杨井胡同的结婚三年未育的女子,没搞清财神阁里供的是哪路神仙,十分虔诚地来此烧香求子。“神仙呀,为什么我怀不上孩子?如果说我不能生,我做闺女时就生过一个呀,如果说我老公不能生,我也没全靠他呀!神仙呀,求求你,你快快让我怀上吧,再不怀上,我老公就不要我了……”财神老爷定是接收了她的香火但讨厌她的絮絮叨叨,就胡乱地让她怀上了隔壁老王的孩子。从此这个女人就与她那个整日戴着绿色帽子的老公过上了幸福的生活。这个故事三叔在讲述时曾引得院子里的大人们大笑不止,当时的我却不明所以。
也许是这些传说的影响,时至今日我们那个城市尚存许多以“财神阁”冠名的品牌----“财神阁烧鸡”、“财神阁素食”、“财神阁煎饼”、“财神阁酥鱼”等。只是众人不知道以“财神阁”冠名的始作俑者是我三叔!
许多人说,如果三叔活到改革开放的时代,他一定会是第一批“万元户”。
只有我明确地知道,如果三叔活到改革开放的时代,他绝对会是第一个“万元户”!
三叔一定会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画面中的他应该是一手拿书,一手端茶,在一众人(其中有我)面前高谈阔论,众人心悦诚服频频点头如捣蒜,背景音乐应该是我最喜欢的斯卡布洛集市……
我从画面中醒来,开始仿照司马迁的《史记》写这篇传记体短文《三叔》,我不假思索就写出了短文的第一句:三叔是我们那条街上出名的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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