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出生起,柰就是家里的经济命脉。
这是老爹讲烂的事,我没有一点记忆。可能是三岁吧,他带着我上山。找个目力所及的背阳的山埂把我一搁,他就开始刨坑,看起来是前年的收成不错,要再种上几棵柰树,他自然是不懂什么市场规律,只知道埋头干才能有钱赚,尽快把债还了。起初,我还是“懂事”的,肯揉巴手边的杂草,堆堆黄土,我虽生在山野,我却不爱在山里野,他只能有一搭没一搭的逗弄我,手里的功夫也不得停。只是他的笨嘴拙舌如何能糊弄得了混世魔王,我愈发烦躁、不耐烦,不断嚷着要回家,开始摔打手里的泥草,撒泼打诨。他也无奈,只得停下手里的活,不知道从哪里“变”出一个梨来,我倒不是多爱吃梨,只是被这个手法逗得出了神。看我买账,他便用衣角擦了擦,让我抱着啃。就这样来来回回折腾几次,他的点心大半进了我的肚子,便消停下来,调侃他把树种得太靠边,树长大了要“摔”到下埂去。
油柰花是白色的,小小的。赏花都是闲人的事,更何况,我们那家家户户种的都是柰树,到了二月,漫山遍野便皆是南国雪,实在不必专门去哪里找来赏。对果农来说,到了柰花开放这一步,才意味着看到今年的收成,早就在前年腊月,霜压枝头的时候,就要剪去多余的枝,加上新一年的肥,等到开春,柰树抽出新芽,一番雨水,才有了星雪。
清明前后,果子有了小拇指大小,这是全家出动的时候,需要疏开果子,每12-15公分只能留下一个,大多果子甚至没有长大的机会,那时候不懂,用他们的话说,如果都留下,就都长不大,都不甜,就都卖不了钱。也不知道他们的经验从哪来,只等你“学富五车”的时候,才能感叹历来如此的经验。
清明多雨,山土是红色的,小时候只有老爹的一辆摩托,要载着母子三人。往往早晨去的时候路还是干的,到了回程,雨都已经下过好几场了。单薄的摩托不断地划过水潭、泥坑,最怕的还是滑,山路不比公路,小且窄,还都是下坡,需要十分集中注意力。
清明时间还好,人轻,好控制些,只怕是七八月结果子的时候,那前后正是刮台风的时候,虽然早该习以为常,但是每每这时,眼看着就要换钱进口袋的果子,大把地躺在地下,怎么不恨怨上几句上天不怜劳苦人。柰果很难尝到“化作春泥更护花”的滋味,雨过后,不出两日,不捡掉坠果,漫山遍野的果殍便酿出恶臭,捡了去贱卖还能换成几两碎钱。只是台风天雨,山多路滑,背着果子的摩托更是危险。
一般来说,爹娘两个人一天要摘下来1000多斤的果子,果子表面有一层轻薄的霜,是高价的秘籍,需要细心呵护,他们是绝不让我插手的。七八月正是我暑假的时候,因此我十分有印象,每天都有4-6篮的果子被载回来。篮子是老爹自己编的,上一代的农民大多都有点手艺在身上,我曾亲眼看着他如何让竹子变成篾条,然后编成篮子。篮子里面要缝上布袋或者足够厚的塑料袋,才配成为果篮。装篮的果子要覆上塑料膜,再盖上草料,它是来年开销的票子,自然金贵一些。一篮子的柰大概得有一二百斤,反正我是抬不动的。这么多年就一辆摩托硬生生地扛下了所有。
南方七月的太阳十分毒辣,和北方不同,即便是在树下,也找不到一点阴凉。摘果子要赶着早去,压着太阳回,贪黑可能要错过车队,更何况天黑了走山路确实危险。他们早上出门前打包上足够的饭,一点菜,午餐在山上就打发了,到我七八岁的时候他们才会带上一些馒头作为点心,再后来才有一些面包牛奶。
等最后两篮果子到家,就转入后半段工作。吃过饭,他们分批去洗澡,老爹早早地被赶去睡觉,他夜里2点要跟车去县城里卖果子。当下,老妈要赶紧联系车主排上队,那时候不过是三轮车,运量有限,只得傍上一个车主,成为熟客,才能有此“机会”,不然又得多费诸多功夫。她再挑拣排列果子,盘算着如何才能卖出最好的价钱,这方面她的确是专家,打手摸过去,便知道果子的重量和品质。装篮的时候,为了让自家的果子有个好的卖相,要选大而美的果子放在篮顶作为“面果”,而自上往下越来越小。老乡们大都地道,讲江湖道义,不做一锤子买卖。
我跟着老爹半夜去过城里两三次,不记得是为啥。第一次去我很兴奋,有我陪着老爹自然也开心些,一路上,他不断的叫我不能睡,摩托车上,睡着了就会掉下去的。
到了市集,把篮子卸到一个角落,我倚篮站着,耳边不断有别家人叫老板来看果子的声音。天一点光亮也没有,市集里只有几盏枯黄的灯,果贩手里拿着一个手电筒四处探寻,盘算着如何找到物美价廉的“黄金”。那天我家的果子好像是要比别人的好些。我爹也素来老实本分,不然他这笨嘴拙舌,顶难那么早卖出去。果贩来时,老爹掀开草料,鼓吹了几句,老板看了一眼面果,挑拣了几个,问了底果大小,几个来回拉扯,谈定了购买意向。
天朦亮,老爹带我进了一个仓库,这里的灯要晃眼的多,几个中年样子的妇女边挑拣边侃着谁的果子好。我们家被拖走的几篮水果,一下子倾倒进“池子”,看样子老板十分满意,但还是得亲自挑出几个,嫌上几句,走个过场。老爹哪里经得起激,提高了调门,嚷着本家的果子是顶好的,这一篮子哗哗的,哪里能挑拣出几个,也不管深夜是不是吵着谁。妇人们一番功夫之后,也确如所言,去过磅,老板交付了钱,今晚上他的任务便大体完成了。要是能早点卖完,他还能早点回到家里补点觉。摘果子的那个月里,觉是万分金贵的。
但也并不是每次都能如此顺利,碰上市场不景气的时候,要熬到早上七八点,才能被果贩以极低的价格收走。等他回来,就像斗败的公鸡,懊丧却又无济于事。更有甚者,带着果子原样回来,只能放到第二天再去卖,可想而知,即便是第二天晚上,这批果子也只能混来一个辛苦价。一晚上的无眠,换不来几两银子。稍作休整,又有新一天劳力。老妈早已经上山,等他到山上,果子得有一两篮了。
那时候家里的计价单位是几篮柰子,尤其是需要买些大件的时候。我的初中在乡镇里,按照惯例,我要骑自行车上学,老爹倒是爽快,不等老妈派钱,就嚷着今晚这两篮的果子给我换辆车回来,边嚷还边划拉着圈出两篮柰子来。
老爹从来都不舍得带我吃这份苦。一遍遍地嘱咐,要好好读书,山里的家里的事不用我操心。
初中一个周末,本来只是和朋友在路上闲晃,朋友突然提议去网吧,我此前是从没有去过的,只是那天不知怎的,鬼使神差的就去了。甚至忘了那天本来是要去县城的。后来听说,爹妈几乎找遍了整个乡镇,直到在网吧找到我。鲜少接触电脑,我也不知道该玩些什么,看旁边的朋友熟练的敲打键盘,我只能打开QQ,笨拙的输入拼音,和不知道是谁聊着天。刚入神,后脑猛的挨了一记枣,转头刚要发作,马上就泄气的被领了回去。到家里,看得出来,他们恼极了,老爹坐在灶前的凳子上,老妈一只手叉腰靠着灶台,胸口起伏,一言不发。我就站着。许久,老爹招呼着去县城罢,这事就算了了。从那时候起,我再也没有去过网吧。回想起来,这也算是上天眷顾吧。
等到了高中之后,便很难看到柰花开放,只是每年暑假还是能见辛劳,自工作之后,连见他们辛劳都很难。我也劝他们不必如此,他们只是有操不完的心,说着没有人会和钱过不去,只趁着老身子还能干几年,攒点给儿孙的话。只是年岁渐长,哪里还是当年三四十岁的人,执拗不过,也只能让他们请些工人,不必事事亲力亲为。
他们也没有见过什么别的特别的花,有也大多是野花。今年的柰花已经开过又败了,等着七八月的果实,哺育明年的一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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