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相信你不曾见过埋葬巫师的泥潭。
我也不曾见过这个就躺在小镇后树林里的泥潭。
在小镇的记忆里,最后一个见证那个交织幻想与现实,位处传说与历史的交界处的泥潭的人是一个酒鬼。
泥潭,这个被掩埋的故事,是酒馆老板从那个酒鬼嘴里挖出来的。
镇上的人通常不相信酒鬼的话,他们只能意识到酒鬼满嘴都是胡话。
所以这个消息一定是真的。
传说中的泥塘再次出现,这个消息当晚就传遍整个小镇。尽管这并不困难,只需对着墙壁悄声吐露几个字符,回声就会把一个精彩绝伦的故事带到小镇的每一个角落。
如果当晚空气里还残余着几丝理性的热度,那当酒鬼消失后,这里就再没有什么温度了。
他说过他要再去看看那个泥潭。
我时常疑惑,为什么那么疲惫的酒鬼会想去回顾那个仅比他的生活好一点的糟糕传说。
但无疑,笼罩在神秘光晕里的泥塘不留残渣地吃掉了他的存在。
那里面一定有什么秘密。
泥塘里藏着一个能够激发灵感,一个失败的,可悲的,无人理会的默声片里的角儿,一个干枯了心血黯淡了双眼,麻木了神经嘴里却机械地絮絮叨叨着高雅的,靠收人废弃不要了的东西苟活,同他们一样无用的画家的灵感。
我已经很久没再作画,我丢失了我的笔。我大可以说那支笔是我作画的动力——我父亲唯一能给我留下的东西。他带着追求宁静的愿望从城市离开,加入这个小镇。
显然,他失败了,固然不幸,但更可笑的是他自己毫不自知,在一群换了腔调的吵闹中其乐融融。
寄托在那支笔中的对宁静的追求是我作画的唯一原因,我或许可以这么宣扬。但我也可以说:杂货店的老板是个黑心的混蛋,把一支不知从哪捡来的笔定了高价。他一定是知道我丢了笔,他知道全镇只有我用得上这样奢侈无用的玩意。
因为我去了他那。
那是支不错的画笔,我承认,比我父亲用来写毛笔字的那支更适合作画。
他能用那支笔画出了不得的字,受镇上人的欢迎。而我用它画人,他们说这不成人样。画风景呢?他们说真是地狱。等到活生生的地狱呈在画布上时,他们倒开始若有所思地评论起这幅画的深刻意蕴来。
但愿地狱会和这群理应属于它的仆从好好讲讲哲理是怎么一回事。
也许我当初应该听从主流的意见,跟着父亲学写字,呵,好在他们还能认得清字写的是什么。
不过现在,我得先找到那个泥潭,折一支枯木作笔,沾一截烂泥作墨,然后再思考是要写字还是画画。
最重要的是怎么把这些狗屁不通的东西拿去换钱!
踩着枯枝败叶,是折断碎裂的声音,好像在责骂我代替死神工作,敲响死亡的丧钟,残忍地夺取这些被妇人称为生命的东西的微茫。
尽管树叶脱离他原依托的那个世界时就无可救药地溺亡在维持生命的空气中,无意识地将感伤与自己捆绑,乘着温柔的风飘摇着奔向另一个世界。
我所立足的这片土地,承载着死亡的另一个世界。
如果我的父亲不是书法家而是作家,如果我不是画家而是诗人。那么我要说是方才一片落叶惊动我纤弱的情感,而这又引发我的联想,最后竟至于牵扯出一团复杂、阴沉、不可名状的感官反映到晚风上吹倒了我。
但我只想说,傍晚到树林来是个烂透的主意,我的感冒又要加重。
我的身体早已开始发颤,为迎接那个邪恶幻想的化身,我的身体已经颤动得疲倦,任由我驱使灵魂战栗也鼓舞不起它的士气。
身体总是拖后腿,其他方面,方方面面,都是累赘。
我可怜的巫师,若真是传说中的邪恶,他就该变得更强大,在失去身躯后像所有传说中的巫师那样诅咒,施加永远的诅咒!将仇恨酿成迷幻药,让那些侮辱他的生物神经错乱,把坚定的恶意误会成恐惧,最终幻视见神明,祈求解脱。
但神明不会,他已经死去,被埋葬在泥潭里。
我越发怀疑那个巫师是否真的被埋葬在泥潭,我在这甚至寻不到半片水洼地。但贯穿乌鸦双脚勾爪的枯枝在暗示我,地上游动的树林在指引我,碎在石与泥上的惨白月光提醒我——这里的确有一处埋葬巫师的泥潭。
乌鸦的啼哭是孤独最好的伴侣。
一声一声惊心,如果那位可怜的巫师遵照养乌鸦的传统,树枝上锁着的那只就一定是陪伴他的那只。
它会是只好乌鸦,因为他的主人是个好家伙,照我看,照一个人的观点看,是个热心的医生。虽然他缺失执照,两个,一个医生执照,一个许可装腔吓人的执照。按镇上的传闻,只需把后一个镇颁给他,他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大好人。
拿他被逐出镇后说,安分、顺从,不吵不闹,婴儿的榜样。
而之前,他被驱逐的原因才真值得被称赞——治死钱庄老板的儿子!
尽管他是无心插柳柳成荫,我也由衷地感到畅快。
看钱庄现在这个样子就知道他是死有余辜。
钱庄里只有一类人——该死的人。
若不是担忧被误解成怨气冲天的极端分子,我要说的就是:“这个镇上的人都该死。”
尽管那个酒鬼没做错什么,那些个不喝酒也醉得摸不着方向的人也是。
但我总归可以像一位宫廷喜剧里的傻瓜一样摇头摆脑,一字一顿地上演如下的台词:
“他们,没有活着的理由。”
尘归尘,土归土。这块承载着死亡的国土上秉承这无政策的政策,它是否也相信会有一双无形的大手来调控生死?
它只是等待落叶,激起我市民不满政府不作为般的愤怒。
明明那个巫师可以有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却因为这种“不作为”,只沦得“威尼斯商人”里夏洛克一样的可悲而荒诞的下场。
口干舌燥,头晕目眩,我累了,想找个地方睡下。
我看到了那个泥潭,一片坚硬里的一点烂软。
我故意涣散眼神,好让自己看着像是鬼使神差地走向那个泥潭,缓缓躺倒在灰黑泥潭上。
我并没有沉到地下去和巫师接吻。
骄惰的国策,是那种在恋爱中要确保只有你主动的女人。
天已经很黑了,这里并没有藏着激发灵感的魔药,我该回去了,然后就要有人逼我讲出犯下的蠢事,逃不过的,我的衣背上爬满了泥。我还是没有钱去买画笔,该死,我还得去搞件衣服。第二天呢?要么和以前一样为资源回收作贡献,要么就去乞求一份当牛做马的机会。
难道就他妈的没有一个办法换个电视节目重播吗?
除非是功成名就后甩泥似的甩开家乡,不然离开就意味着你按下投降键,高举喇叭宣布你混不下去啦!
士兵的直率总是有理过秀才的弯绕。
日常的好言行意味着工作干得好,工作得好意味着成功,成功就意味着有钱,这一切反过来也一样。
嘴里颠倒着可以颠倒的道理的士兵,世上怎能挤满了这些不会打仗的士兵而不引发战争?
如果厌倦没有暖意的日出,又有谁能不幻想,幻想一个看不到月亮下沉的故乡安眠。
也许埋葬巫师的泥潭是个好故事。
我翻身,用挺直的鼻梁破开碎石的阻挡,把整个鼻子安稳地钉进泥潭里,封锁住呼吸的途径。我还是担心陷得不够深,不足以让烂泥记住我这烂人的轮廓,更加卖力地往里钻。
生活是一件烦人事,身体老是拖后腿。
明天,祝愿那个古老的故事能再次鲜活到小镇的每一个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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