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红色大车其实是一辆半旧的中巴车。司机胖乎乎、乐呵呵的,每当看到远处雪地上有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公路跑来时,就会快乐地踩一脚刹车:“哈哈,十块钱来了!”----本素材来源于征文网
车上的小孩子们则整齐地发出“吁儿——”的勒马命令声。
我和六十块钱被挤在引擎和前排座之间那点地方,车上已经满满当当的了。可是车到温都哈拉村,又有人塞进来五十块钱和两只羊。这回我被挤得连胳膊都抽不出来了,真想骑到那两只羊身上去……好在人一多,没有暖气的车厢里便开始暖和起来。
虽然乌河这一带村庄稀寥,但每天搭粉红色大车去县城或者恰库尔图镇的人还真不少。每天早上不到五点钟车就出发了,孤独地穿过一个又一个漆黑的村庄,一路鸣着喇叭,催亮沿途一盏一盏的窗灯。当喇叭声还响在上面一个村子时,下面村子的人就准备得差不多了,穿得厚厚的,站在大雪覆盖的公路旁,行李堆在脚边的雪地上。
阿克哈拉是这一带最靠西边的村子,因此粉红色大车每天上路后总是第一个路过这里。我也总是第一个上车。车厢里空荡而冰冷,呵气浓重。司机在引擎的轰鸣声中大声打着招呼:“你好吗,姑娘?身体可好?”一边从旁边座位上捞起一件沉重的羊皮坎肩扔给我,我连忙接住,盖在膝盖上。
夜色浓重,风雪重重,戈壁滩平坦辽阔,沿途没有一棵树。真不知司机是怎么辨别道路的,永远不会把汽车从积雪覆盖的路面上开到同样是积雪覆盖的路下面去。
车厢里已经坐满了人,天色已经慢慢的亮起来,但还是那么冷。长时间待在零下二三十摄氏度的空气里,我已经冻得实在受不了了。突然看到第一排座位和座位前的引擎盖子上面对面地坐着两个胖胖的老人——那里一定很暖和!我便不顾一切地挤过去,硬夹在他们两人中间的空隙里,坐在堆在他们脚边的行李包上。这下子果然舒服多了。但是,不久后我尴尬地发现,他们两个原来是夫妻……一路上这两口子一直互相握着手,但那两只握在一起的手没地方放,就搁在我的膝盖上;我的手也没地方放,就放在老头儿的腿上。后来老头儿的另一只大手就攥着我的手,替我暖着,嘴里嘟噜了几句什么,于是老太太也连忙替我暖另一只手。一路上我把手缩回去好几次,但立刻又被攥着了。也不知为什么,我的手总是那么凉……车上的人越来越多,不停地有人上车、下车,但大都是搭便车的——正顶着风雪从一个村子步行到另一个村子去,恰好遇到粉红色大车经过,就招手拦下。其实,就算是不拦,车到了人跟前也会停住,车门边坐的人拉开门大声招呼:“要坐车吗?快一点!真冷……”
星期天坐车的人最多。车停下后,一位父亲先挤上车,左右突围,置好行李,拾掇出能坐下去的地方,然后回头大声招呼:“娃,这呐坐定!”又吼叫着叮嘱一句,“娃,带馍没?”
每每这时,司机总会失望一回——还以为这回上来的是二十块钱呢……那父亲安顿好了孩子,挤回车门口,冲司机大喊:“这是俺娃的车票钱,俺娃给过钱哩!俺娃戴了帽子,师傅别忘哩!”
“好。”
“就是最后边戴帽子那哩!”
“知道了。”
“师傅,俺娃戴着帽子,可记着哩!”
“知道了,知道了!”
他还不放心,又回头冲车厢里一片纷乱的脑袋大吼:“娃,你跳起来,让师傅看看你的帽子!”
无奈此时大家都忙着上下车,手忙脚乱地整理行李,那孩子试着跳了几次,也没法让师傅看到他的脑袋。
“好啦好啦,不用跳了……”
“师傅,俺娃是戴帽子哩,俺娃车钱给过哩……”
“要开车了,不走的赶快给我下去!”
“娃,叫你把帽子给师傅看看,你咋不听!”
车在一个又一个村子之间穿行着,几乎每一个路口都有人在等待。
有的是要坐车,有的则为了嘱咐一句:“明天四队的哈布都拉要去县城,路过时别忘了拉上他。他家房子是河边东面第二家。”
或者是:“给帕罕捎个口信,还有钱的话就买些芹菜吧。另外让他早点回家。”
或者:“我妈妈病了,帮忙在县城买点药吧。”
或者有几封信拜托司机寄走。
车厢里虽然拥挤,但秩序井然。老人们被安排在前面几排座位上,年轻人坐在过道里的行李堆上,而小孩子们全都一个挨一个挤在引擎盖子上,那里铺着厚厚的毡毯。虽然孩子们彼此间互不相识,可是年龄大的往往有照顾大家的义务,哪怕那个年龄大的也不过六七岁而已。只见他一路上不停地把身边一个三岁小孩背后的行李努力往上推,好让那孩子坐得稳稳当当。每当哪个小孩把手套脱了扔掉时,他都会不厌其烦地拾回来帮他重新戴上。
还有一个大约两岁的小孩一直坐在我对面,脸蛋绯红,蔚蓝色的大眼睛静静地瞅着我。他一连坐了两三个小时都保持着同一个姿势,动都不动一下,更别说哭闹了。
我大声问:“谁的孩子?”
没人回答。车厢里一片鼾声。
我又问那孩子:“爸爸是谁呢?”
他的蓝眼睛一眨都不眨地望着我。
我想摸摸他的手凉不凉,谁知刚伸出手,他便连忙展开双臂向我倾身过来,要让我抱。真让人心疼……这孩子身子小小软软的,刚一抱在怀里,小脑袋一歪,就靠着我的臂弯睡着了。一路上我动都不敢动弹一下,怕惊扰了怀中小人儿安静而美好的梦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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