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火车站那片儿的房租如洪水般涨。父母决定“举家搬迁”,在自己老家的地皮上开个小店,当然是旧业操刀得如鱼得水。于是乎,我和哥哥蒋一理应成了店里的帮工。在印象里,哥哥蒋一小眼大鼻平嘴,长相极为普通,但为人老实,不抽烟不喝酒,平日里话不多,沉闷得紧,20多年来还没碰过女娃的纤手,跟人说话也是害羞得不行。我一拿这个说事,他就捶我几拳,很轻。他是个温柔的人。
“完犊子,这厮得打一辈子光棍!”我如是猜想着。在我们村,光棍儿可是要被人指指点点的。于是我父亲无比希望他早些结婚,小两口一起来接手生意。
“他太年青了,像个倔牛,太草率了以后是要闹离婚的。您别不信……”在我跟父亲讲完此话后,我“如愿”领了棍棒伺候,他嘴里骂骂咧咧的,边打边骂我:“乌鸦嘴!呸呸呸!老祖宗要是晓得就决心不护着你了!”我十分配合——表情痛苦又不忸捏作态,嗷嗷叫唤了几声,屋内的母亲闻声而出,劈手夺了棍子就要对父亲争论。父亲平日里最怕母亲了,连忙说了事情原委。于是乎,棍子转了手。我那晚是趴着睡的,龇牙咧嘴地哼着腚疼。
我的确是记得真切的——母亲在去年9月14日拿鸡蛋滚了哥哥的衣服去请神婆瞧他的姻缘。神婆说他24岁那年会开桃花的,让我们静候佳音。我记着我当时挺嗤之以鼻的。于是在一片如往日般吵闹、困倦的日子中继续过完那一年,又如复刻版地过完下一年。后年开春,我结束了令我头昏脑涨的学程之后,就立马飞奔回家。衣服一脱,被子一裹就准备开始醉生梦死、日夜颠倒的日子。没热乎三分钟,我母亲提着锅铲,冲到楼上把我房门一脚踢开,被子“唰”地一掀,声如洪钟地道:“臭小子!你还有闲心睡?还不赶快捯饬捯饬,出门看看你未来大嫂!”我一下子从床上弹起,惊呼:“啥嫂子?打哪儿来的?你们转行贩卖人口了?”“呿!怎么说话的?这人儿可是月老亲赐,驱不得驱不得啊!”我赶紧提了裤头往外抻脖子:就见个娘们儿挽着我哥进了门。
老实讲,对内,我是个既讨人嫌又惹人爱的话痨;对外,我可是拘谨得很,眼睛都不知该往哪儿瞟。在吃了一顿跟相亲似的饭后,我如鼠般蹿回了房,又落了锁。我心中顿感不快。那个女人,不喜;那个蒋一,不喜。
3个月后,一个在校的清早,沈老师拿手机叫我给家里回个电话。七机械地按着,看着一个又一个熟悉的数字蹦出,就像那锋利不已的刃趁我不注意,一下子捅了进来。我脸色通红,呼吸急促:“我在恐惧什么?”我问,也许是怕那个早已把过去抛开的蒋一。接通后,我对着手机吞吐了一声“喂”,就听见我母亲的高兴声:“哎,望子,今儿天可晴,你哥跟你未来大嫂领红本了!我都看好黄历了,下个月27号摆酒席,我给你请假,别担心……”未等她说完,我“啪”地挂断电话。九年前的记忆如同被按下暂停键又重新按下播放键的电影似的放映 。
六月的黑山村正直炎夏,伴着午后的蝉鸣声,老人抬了个铺着凉席的椅子搁在花红树下,人一躺,蒲扇一摇,小孩坐在旁边絮叨着说起过往。彼时,我与蒋一站在流水淙淙的溪边,玩起了“摸鱼”。或互道儿时的糗事,或指责对方不知某次的冒失。最后的话题自然而然的聊到了将来。我看着他四指并拢,缓缓指上天,认真的神情让我一时恍惚,他说:“以我吊坠上的霍金起誓,我——蒋一,一定要成为第二个史蒂芬,一定要给世界万物带来恩泽,带来佳音!”我知道霍金,我哥痴迷于他的《时间简史》和黑洞理论,这闭塞的村里可是“天外来物”,母亲不懂,逢人便夸他儿子有出息。我紧接着对山吼:“我——蒋望,希望蒋一这家伙能梦想成真!”。许是对面的山知晓了我的诚恳,于是以更有力的回声来附和我,这声儿应在我心上,久不能忘却。随后,风儿携着柔意,踏着清爽和恣意,将这个消息拂到力所能及之地。我认定,远方的蛮荒也必然知晓。
婚期如约而至,我作为主家,自然是少不了招呼一下六姑八姨。期间,我隔着人群,站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他,望着他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不知他对眼前的一切满意与否。晚上,他被亲友灌得七昏八素的。我扶着他进屋,他死抓着我胳膊,迷糊地喊着“时间”“时间”,我沉默着不知如何应对。隔天早晨,我连饭都没吃便赶回了学校。学习紧,任务重,我很少回家。我大抵是不想回去看见蒋一那张露着谦和笑容的脸。
他大概知道我是不想同他说话的,于是两兄弟没再谈过心。我时常问自己埋怨他什么,我想应该是他那不负责任的态度。他不喜那姑娘却同人家结了婚,让人家红了脸;埋怨他抛掉过去的理想,屈服于琐碎生活所带来的困扰;埋怨他在洪流中翻滚,失了性子,空留皮囊。
工作之后,我时常想起他喊着“时间”那晚,细琢着他到底在想什么。母亲那边也催得紧,老是抱怨小儿子不着家,于是当机立断订了张机票,决定今年回家看看。在拖着行李箱回去的路上,我思虑着如何开口较为合适。听母亲说,他和嫂子盘了个店,卖些早点、粉面,人熟地熟,日子倒也滋滋润润。临到门前,那时店里人还少。我隔着玻璃看着嫂子在揉面团,哥坐在椅子上陪他五岁的女儿摆弄着芭比娃娃,还乐呵呵地拍着照。末了,几年来我所有郁积的埋怨一下子一扫而空。我拢了拢衣服,伸手推门,一股温馨的烟火气急不可耐地攀附而上:“哥,嫂子,我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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