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姥姥说的是真的。
姥姥,一周前离开了我们。
姥姥临走的前一天晚上,对妈说出了藏在她心底几十年的秘密。
妈扑进姥姥怀里,嚎啕大哭……
--当时我不知道姥姥对妈说了些什么,以至于让妈哭得那般伤心。直到我要回南方的头一天晚上,妈才把姥姥告诉她的话告诉了我。
我扑进妈的怀里,如妈扑进姥姥怀里那般恸哭。
姥爷是个能说会道的“小炉匠”。有一门锔锅锔碗锔大缸的好手艺。
姥爷每天天不亮就挑着担子出门,大多很晚才回家。有时赚得钱,有时空手而回。赚得钱姥爷自是欢喜,说今天的运气如何之好;若两手空空的进门,姥爷便是一脸的沮丧,不住的哀叹,说今天的运气如何之坏。姥姥便安慰着姥爷。
一天傍晚,姥爷忽然带回一个快要临盆的女人。说是他一个朋友的女人,朋友犯了事儿,临走前把女人托付给了他。
姥姥家是南北土炕,姥姥和姥爷住在南炕;北炕一直空着,这会儿姥爷把女人放在了北炕,然后急忙跑出去唤来了东院三婶子帮忙。姥爷又跑去院子抱捆柴填进灶膛,热了土炕。
尽管姥姥心里很生气,可还是忍住了--那会儿姥姥的肚皮隆起老高老高,怕是也要生了。
折腾了大半宿,那女人终于生下一个女婴。
姥姥直直的看着那女婴,咋看咋像姥爷……
姥姥背过身去,眼泪似决堤的江水奔涌。
女人生下女婴第二天黄昏,姥姥就生下了妈。
天麻麻亮,三婶子闯进门,不好了,麻四带着小鬼子来了!
他--他们来干嘛?姥姥忽地坐起来。女人也坐了起来。
没等三婶子回话,麻四领着日本兵就闯进了屋。
小炉匠又出去了?
关你屁事儿!姥姥骂着麻四。
麻四把南北炕沿上的布帘子掀开。呦呵!我说小炉匠艳福不浅哪,家里养着两个娘们儿,还生了两崽子。佩服!佩服!
去你妈的粪球子!姥姥急了,有事说事儿,没事滚犊子!
麻四瞅瞅北炕上的女人,看着姥姥问,她是谁呀?
你大姨!姥姥没给他好话。
麻四不生气,反倒笑了。好男不跟女斗,我不跟你这娘们一般见识。我告儿你哈,小炉匠回来了,你说太君找他有事,叫他去一趟。说完,又瞅了瞅北炕上的女人,一摆手,呼啦啦走了。
天傍黑儿,姥爷偷偷地进了家门。
姥爷对姥姥说了实话……
姥姥哭了。她哭,姥爷这些年一直瞒着他。
女人也哭了。她哭,一是感激姥爷和姥姥的救命之恩,二是自己的男人已经壮烈牺牲……
什么话都别说了,我们马上转移。姥爷简单收拾几样随身衣物,搀扶着两个女人抱着孩子慢慢走出屋子,坐上了门口事先准备好的牛车,消失在漆黑的夜色中。
翌日,满城贴出告示:昨晚捉到了三名共党分子,一男两女。
三婶子坐在她家大门口嚎啕大哭。妹子呀,你咋也成了共党了呢?!
一个星期后,姥爷被小鬼子活活折磨死了。
姥爷死后的第二天,姥姥就抱着妈离开了小鬼子的牢房,回到了曾与姥爷一起生活过的那个家。
在姥姥离开小鬼子牢房回到家那天晚上,那个女人和她的孩子就被那帮畜牲用刺刀活活挑死了……
姥姥没有哭。许是早已哭过了,眼泪哭干了。她表情凝重,见了三婶子也不说话,就那么木讷的坐着,怀里紧紧地抱着妈,紧紧地,紧紧地,像是怕被人抢了去。
姥姥她恨姥爷。咋就瞒了自己这么些年?
姥姥也恨那个女人。要不是因为她,姥爷和自己也不会落到这步田地。
姥姥更恨自己愚钝。自己的男人,一个“小炉匠”,他咋会是抗联?她到现在还不相信这是真的,像是自己还睡在那个梦里--
那天夜晚,小鬼子把姥姥和妈带去见姥爷。
麻四翻译说,皇军叫姥姥来劝劝姥爷,识时务者为俊杰。早点交代了好早点出去。只有出去了,才会有自由。否则,与皇军作对,只有死路一天。
此时的姥爷已经被这帮畜牲折腾得不像人样了。几乎赤身裸体,满身血污,两只胳膊吊在木桩上,双腿扣着脚镣。
姥姥疯了般扑向姥爷。
姥爷眯缝着像是欲睡的双眼,问姥姥,你可记得我前几日对你说过的话?
姥姥一边哭,一边点头。
姥爷忽地睁大眼睛,对姥姥吼道,宁死不做对不起祖宗的事!宁死不做亡国奴!宁死不做汉奸!
姥姥被带回了她那间黑屋子里。
早上有人来给姥姥送饭。那人悄声告诉姥姥,说姥爷昨天晚上死了。他死得很英勇。
姥姥哭了好一会儿。
姥姥忽然止了哭声。脑子里不断回响着姥爷曾趴着她耳根跟她说过的那句话:不管你想什么办法,哪怕牺牲了自己的生命,你也一定要保住首长的最后一滴血脉!
姥姥求了麻四,说要见一见那个女人,她很想再看一眼那孩子。
麻四不知怎么就有了人性--许是被姥爷的英勇震撼了……
麻四允了。
原来,妈不是姥姥的闺女。死在牢房里的那个女人才是妈的亲娘,我的亲姥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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