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乡,除了树和庄稼就是草,草长得到处都是,道路旁、庄稼地边、河沿上、山坡上,凡是有空隙的地方都长满了草,可谓满眼皆是,铺天盖地。冬天的山坡平原上,远观近看还是光秃秃的一片,毫无生机,早春的雨和阳光尽管不充足,但给点就灿烂的小草,不几天的工夫就努力从地下冒出了头,把一冬积蓄的力量全都释放出来。它不计较土地的贫瘠,环境的恶劣,只是努力向上生长,到了初夏,已是满山满坡的新绿。
可是,无论小草如何努力生长,它也接近不了蓝天白云,不像参天大树,天天可以和蓝天白云亲吻。但小草不怨天尤人,它有奋斗的梦想,即使不能奔向蓝天白云,那怕一棵,也要绿了荒原。疾风知劲草,风吹不倒它,雨打不倒它,火烧不尽它,它坚强、坚韧、怀揣美好生活的希望,胸有大爱,温暖了同伴,手牵着手,一同实现共绿荒原的梦想。
时令到了立秋 ,立秋三天遍地红,预示庄稼到了成熟的季节,小草也是寸草结子,到了成熟的阶段。满山坡是红草粗壮结实高大的腰杆,随风掀起阵阵红色的波浪,又似一片片火焰在燃烧,也似一片片美丽的晚霞落到了山坡上;白草的腰杆略显纤细,长得也略比红草矮,它的魅力是身材优美,婀娜多姿,而且皮肤白皙细嫩,如果说红草是粗壮的关西大汉,白草则是江南的小巧佳丽。另外,谷毛缨耷拉着头,沉甸甸的谷穗堪比地里长的谷子,一簇簇,一片片,像丰收的庄稼;扒根草紧贴地皮,显示紧接地气,是最离不开故土的野草;蚂蟥草独居水边,水盈盈的,是最水灵最有颜值的野草;山芋地里的野草生命力最顽强,锄禾日当午,野草你别以为除掉经过太阳晒就死了,经过一夜的风餐露宿,第二天它又生机勃勃地活了。
故乡山坡上的野草与鸟类,在秋天形成一个彼此依靠、野趣横生的自然生态环境。鹌鹑、麻古油、地魔鸠等鸟类栖息草间,繁殖后代,蝈蝈、蚂蚱、螳螂在草棵间出没,这里也是兔子、狐狸、野鸡的乐园。你不仅可以在这里观赏风景,也可以欣赏到大自然的天籁之音——天上有鸟儿的婉转歌唱,地上有蝈蝈的震耳欲聋的合唱,秋风细雨,野草窃窃低语,天地间的万籁之音声声入耳,美妙动听。
我自幼生长在野草间,小时是道地牧童,每天是割草放牛,出没于草丛间,野草是我的至爱伙伴,一时一刻也离不开它。早晨的草粘着露水,是散发着草香的晶莹美,是一种寂然的青。我立于山岗之上,静听着牛吃草的声音,心里是恬淡自然;晚上,奶奶的小院里,三月的纤纤细雨萌生新草,小院笼罩在一片恬静的绿色里,闲寂清美。我们在小院里,也像是一簇绿色的小草,微微摇曳在风雨里。
身为牧童,我只知道割草的意义是为了养牛,养牛是为了种好地,多打粮食,过好日子。等到走入夏日的草丛中,才知割草的辛苦,日头火辣,把把撸汗,不小心会割破手,钻心地疼出眼泪。但也享受到其中的乐趣:割得多了有成功的喜悦;割累了,睡在草丛中仰望蓝天白云,引起无限的遐想;渴了,喝口透心凉的山泉水。现在想起来童年也是一棵快乐的小草。
长大了我随父亲去山间的田地劳动,赤日炎炎,父亲黝黑的脊梁闪闪发光,有时看不到人影,埋没在蒿草之中。我知道父亲作为农民,天天与草打交道,他在绿色的草棵中成长,悄悄地生长,不招眼,不浮浪,一副卑微的外表,像小草一样平凡得被遗忘;因为野草不是花朵,永远是那样纯粹而孤寂,日来月往,独自映着天空和残月,伴着父亲变老。
山坳里野草丛生,草丛里有几座坟茔,坐南朝北的方向。最西边是我的曾祖父,紧靠曾祖父的是我的爷爷奶奶,紧靠爷爷奶奶的依次是我的父亲和两位叔父。他们都很平凡,平凡得死后只有一个土堆,外加一堆荒草的陪伴。每年清明节上坟,焚烧纸钱时不小心把坟前的荒草点燃,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因为荒草太多太密,不可能不引燃荒草。燃后的荒草变成了一堆黑灰,稍有风便化作灰蝴蝶四处飞扬,草根也在熊熊的烈火中似乎烧焦。我相信这下荒草彻底玩完了,谁知第二年上坟时它的根又发芽并葳蕤生长,依然不屈不挠地占据了焚烧纸钱的地方,真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啊!就这样,我的祖辈先人像小草一样地生,像小草一样地死,然后在小草的陪伴下永远长眠于荒山野岭。。
我也是一棵小草,一棵春天里“春风吹又生”的小草,走过了秋天,从大地母亲的呼吸中,闻到了冬天的气息。到了冬天,我不会乞求什么,生命不止是为了活而活,我的血液中延续着先人的基因,在故乡这块土地上,我承担着父辈未完成的任务,承担着他们的责任。假如我能苟延到明春,当故乡的羊群来到我的身旁,我愿意献出自己卑微的身躯,让羊儿多一口咀嚼;假如我已经枯萎,我愿意成为父老乡亲们做饭时锅底下的一把灰;我渴望被乡亲们点燃取暖,用一丝火热拖一下严冬的脚步;我愿意为乡亲们保留一点绿,为他们在艰难竭蹶中增添一点前行的希望。假如我的一切愿望都是美丽的泡沫,加入先人的行列之前,我可以毫无愧疚地告慰他们,我像你们一样也是一颗小草,能量有限,但尽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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