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芝麻

陈芝麻正出神地盯着校花。初夏的风吹动这个漂亮女孩的雪白色裙摆，露出一双光洁的小腿……陈芝麻脑中忽的冒出了一个词“圣洁”。

一阵初夏的风，一截光洁的小腿，圣洁……陈芝麻不能理解为何自己如此庸俗。

与此同时，班上几个气质猥琐的男生正讨论陈芝麻过时的衣物，她身上的怪味。其中一个更是发出高分贝的笑声：“陈芝麻，芝麻，麻子，哈哈哈哈哈哈！”

被全世界抛弃的感觉卷土重来，陈芝麻从教室仓皇逃离，外面虽然热，却能吹走陈芝麻身上不少味儿，臭味儿。

很多年后，陈芝麻做了老师，被很多人尊称为“陈老师”，没人去挖掘之陈芝麻以前的故事，但陈芝麻总觉得不安全，常常半夜惊醒，摸摸索索抓起床边的香水，也不管是什么味儿的，就往身上喷，在一片混杂的香气中入睡，陈芝麻觉得无比幸福和快乐。

也只有在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气味中，陈老师才会卸下白天的伪装，仿佛重回母腹。

“香气是我最后的庇护所”，2020年1月1日，陈芝麻在微信朋友圈中写下了这么一句奇怪的话，彼时所有人都在欢庆元旦，只有陈芝麻躲在一堆杂乱的香气中，在梦中同人搏斗。

当然了，严格来说，这并不是一句话，因为没有句末标点，陈芝麻是严谨的人，所有和陈芝麻相处过的人都会有这种感慨，他们说陈芝麻就像瑞士钟表一样精确，学生们还在背后给陈芝麻起了个诨名“钟表美人”，陈芝麻的好友列表里只躺着一些以A开头的用户，基本上都是些做销售的，交集不多，所以陈芝麻并未将该条朋友圈设置为仅自己可见。

陈芝麻每天早上都会仔仔细细将自己清洗一遍，洗掉晚上胡乱沾染上的香气，莲花总是需要污泥的滋养，但鲜少有人在欣赏莲花的同时赞扬污泥，陈芝麻教语文，这个道理她比谁都清楚，然后喷上前一天就放在玄关处的香水，一周七天，天天如此，每天的香水又有所不同，没错，陈老师希冀在最平凡最安稳的日子里获得多种可能，她喜欢编织梦境。

从教5年，陈芝麻发现每一个班级似乎都会出现一种固定模式——一个漂亮到让人赞叹的女生，一个仿佛故意为了成为前者对立面的古怪的女孩，后者不一定难看，甚至比前者更有一种桀骜不驯的野性美，但不知为何，初中生们的审美总是同质化到令人发指。

围绕这两个人，班级学生间总衍生出不少故事，前者是浪漫派，后者则是野兽派。

上课铃响了，打破了陈芝麻片刻的沉溺与幻想，却带给陈芝麻前所未有的安全感——没人愿意冒着被班主任请家长的风险继续讨论陈芝麻的不堪，而陈芝麻在属于自己的“高光时刻”理所当然能打败成绩并不理想的校花。

相比“学霸”，陈芝麻更喜欢“聪明人”这个词，学霸是学出来的，而聪明人则是与生俱来，陈芝麻需要这份与生俱来的优越感，孤独阴郁地对抗全世界。

在独处的时候，陈芝麻会对着镜子，模仿成人的神态，和假装已经成年的自己谈判，陈芝麻只喜欢模仿谈判的最后环节“你是聪明人，你做选择吧”聪明人聪明人聪明人，一遍一遍又一遍。总是自欺欺人地将不洗澡当作自己奋发向上的牵强理由，因为陷于奋斗，所以无暇顾及洗澡，所以发臭，这样看来，臭便成了努力的象征。

陈芝麻坐在满是洛可可装饰的屋子里，点燃一根香烟，塞进干裂的嘴唇，深吸一口气，两颊凹陷，缓缓吐出烟气，然后打开手机微信，点开某个对话框，发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脸后果断拉黑。紧接着，陈芝麻拨打了一通电话，我们无从得知陈芝麻拨给的谁，很有意思的是，无论是陈芝麻还是那个未知人物，两人都没有说话，只是那头响起男人的尖叫：“老婆，你看，这个人真的是，为了赔偿的事，闹到这个样子，至于吗？现在整个行业不景气……”

呵呵，真的只是为了赔偿金的事情吗？陈芝麻并未挂断电话，抽出一盒便签纸，用粗重的笔写下几个字，陈芝麻写得非常用力，就是要让那头的人听到！男人还在继续嘟囔，这样的人竟然还有不少女人欣赏，谓之顾家，事实上，只有窝囊的男人才顾家，不是吗？顾家着实是没有一丝难度的事。陈芝麻将便签装进信封，贴上一张平凡至死的邮票，随便找到路边邮筒投进去，开始想象男人看到这封信的表情。

校花做不出题，用眼向陈芝麻求救。阴差阳错间，陈芝麻举起了手，径自走上讲台，在初二开学的第一节课上就给新来的老师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嘲笑陈芝麻的男生们也虚伪地跟着其他人鼓掌，陈芝麻却分明在回座位途中听到其中一人嘟囔“丑人多作怪”，就是那个笑得最大声的。

冷笑，失败者的自我安慰罢了，这种人，以后注定窝囊。

……

因为这次“课堂解围”稀里糊涂和校花成了“闺蜜”，虽然陈芝麻的出发点是那么卑劣。

于是，陈芝麻也成了学校的风云人物，简称“女二号”，男生开始接近陈芝麻，无一例外，都是想“曲线救国”的；女生接近陈芝麻，却总是想要套取一点校花的不良新闻好充分发挥想象力，印证那个古老的说法“红颜祸水”。

陈芝麻极清楚两人之间的地位与差距，对于男生的曲线救国，陈芝麻从不多言，连笑都懒得挤“不知道”，对于女生，陈芝麻的态度稍微好一点，但也只是换一张说法：“这个我还真的不太清楚。”生而为女，陈芝麻清楚这一群体的苦楚，不知为何，女子总是被各式各样的谎言遮蔽而不自知，虽然对校花怀着隐隐的敌意，但这却不是因为校花有罪，如果美貌也算一种罪的话。陈芝麻绝不愿意和别的女孩站在一块攻击一个无辜者，这些无知的可悲女孩呦，自认为抹黑校花就能在对比的作用下显出自己的冰清玉洁来，这通过对比得出的冰清玉洁有何作用？归根结底不还是为了自己心仪的男孩？那点可悲的无法言说的原始欲望。

当最原始的东西被粉饰，进而扭曲表达，总是无意伤害无辜者，当然了，当最原始的东西被不加粉饰的表达，则更加糟糕，会对当事者造成不可逆转的伤害。只是，我们为什么非得选一个呢？问题的本质在于原始欲望的存在，这才是原罪，不如割舍掉。

这是陈芝麻第101次相亲，同样，也是第101次失败的相亲。

“你们知道吗，钟表美人性取向有问题，上次我邻居，就那个长得老帅的那个，人好，也有钱，她竟然都没正眼瞧一下，你说，她是不是有问题？”

“哎呀妈呀，那语文课代表就危险了，啧啧。”

“你们懂啥，我看呐，语文课代表好像也不太正常。”

……

一阵哄笑。这是陈芝麻任教班级的学生小团体私下的对话，难以想象，这些奇怪的语言会出自学生之口。

其实陈芝麻全都听到了，但她并未发作，她的脾气出了名的好，为了顾及学生的颜面，陈老师选择站在教室门外，等大家的讨论声渐渐平息才步入。

中考后，校花父母砸钱把女儿送进了当地最好的一所高中，而陈芝麻通过努力也进入了当地以严厉著称的高中，陈芝麻并不是为了那里的氛围，谁喜欢受虐？但在困难学生补助面前，再高傲的头颅也得低下。

高中的陈芝麻，与旁人更加自觉地产生了一层隔膜，和校花的联系，也早就断了，终究不是一路人，何必自讨没趣？

后来听说校花的种种新闻，无一例外都是负面的，说校花和混混搞上了，堕胎了，又被抛弃了，最后破罐子破摔下海了。

这些新闻其实并不新鲜，总是停留在生活作风层面，八成是编造的吧！陈芝麻坐在初夏的阳光里，身上异味依旧，只是高中生已经没有更多时间来讨论这个了，大家更加关注的是成绩和前途，有个男生甚至公开宣布，只要有陈芝麻的成绩，就算了高中三年一天澡都不洗自己都乐意。陈芝麻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

陈芝麻每个月会洗一次澡，在这个时候，她会止不住去想校花，白裙子，初夏的微风，光洁的小腿，然后想到那些下流的传闻，她为她感到惋惜，那么一个圣洁的女孩子，啧啧。

陈芝麻不知道，自己的嘴角牵起一丝难以察觉的笑。

……

三十而立，陈芝麻早已从当初位于垃圾回收站的家搬进了窗明几净的别墅区，父母创业成功，从当初走街串巷的“收破烂的”变成某废品回收利用公司董事，陈芝麻理所当然成为别人口中的“千金大小姐”，她——陈芝麻，完全想象不到自己有一天会拥有一柜子的白裙子，父母为了补偿她缺失的少女时代，固执地将她的卧室装修成洛可可风格，还是粉色的。

陈芝麻想，父母一定知道从前自己的经历，那些曾经的流言蜚语长成最公开的秘密——不然为何光是雪白的裙父母就给陈芝麻买了十来条，长的，短的，简洁的，繁复的，长袖的，短袖的，毛的，棉的，麻的，丝的，居家穿的，晚宴穿的…开始尝试穿白裙，开始尝试着让初夏的风吹动自己的裙角，陈芝麻的小腿和校花的一样光洁，却不是略透明的奶白，而是健康的小麦色。

身份的巨大落差让陈芝麻产生严重不适感，陈芝麻仍旧贪恋几天吃不饱，然后突然得到红烧猪蹄的感觉，无论她怎么努力，都受不了明明已经吃饱，却还要装模作样细抿发齁的甜点，当以前幻想过的一切都成为了现实，陈芝麻却惊觉，那些曾经被自己嫌弃过的才是最真实的。

人总是固执地贪恋着不属于自己的另一个世界，无论你处在什么情况下。陈芝麻觉得很奇妙，粗俗的时候想着优雅，有资格优雅的时候又想要粗俗带来的随性和自由，人呐！

陈芝麻病了，抑制不住地思考，思维极度跳跃，最严重的一次是2020年1月1日的上午，她走进空无一人的教室，坐到了28号位置，开始大声背诵屈原的《离骚》，她记得，老师曾说过，这篇非常难背，而她是个浑身散发臭味的中学生，她需要千年以前《离骚》的香气来遮盖自身的羞耻，她背得极其流畅，她在等待旁人艳羡目光，等来等去等不着，没人说话，陈芝麻很生气，但她不敢发作，她怕他们说她是个臭姑娘，会几句破诗了不起啊！·

她的恐惧渐渐变成怨气，怨气越多，越要发泄，于是背得越来越凶，直到嗓子里出现血独有的腥甜气味才恋恋不舍地稍作停顿，也正是这一停顿，陈芝麻发现窗外站着学校门卫，嘴里喊着什么，他比当年要老了不少，岁月不饶人啊！陈芝麻打开教室门，一脸疑惑：“有事吗？”

“哎呀，陈老师，今天学生都回家了，你反锁教室门，在里面大声说啥？”

陈老师？教室只有我一个人啊？哪来什么陈老师？她觉得这老头真奇怪，只是笑了笑，就又把门窗锁好，大声而流畅地背诵着大学时代潘教授极力推荐的《离骚》。

这一天，陈芝麻自己都不知道背了多少遍《离骚》，每次背到“鸷鸟之不群兮，自前世而固然。”这句话，她就条件反射般流泪，哭累了，陈芝麻自己打开教室门，因为惯性的力量自己自己开车回到了新买的房子里，梦中，她正在和初中时那个嘲笑她的男孩干架，不出所料，她又在梦中失败了，不为其他，那个男孩说她身上很臭。

臭？臭！我废了你，梦中的陈芝麻一脚踢在男孩裆部，不过男孩的语言却刺穿梦中陈芝麻的心脏，流血漂杵。

陈芝麻再一次被惊醒，她像往常一样喷上大量香水，如回母腹，沉沉睡去。

“30岁的人了，还这个样子，医生你帮我瞧瞧，俺这姑娘是不是有啥毛病”，女人穿金带银依然难掩粗俗“俺们在大医院看了，心肝脾肺肾没啥毛病，那边得大夫说了，可能是……叫俺上这瞧瞧。”女人指了指脑袋，这儿出了毛病。

我无奈笑笑，又是一个觉得心理问题很羞耻的家长。我跟女人说：“您先回家，下午三点过来接她。”

“姓名。”

“陈芝麻。”

“职业。”

“老师。”

“有什么不舒服？”

“没什么不舒服。”

“有什么心结没有？”

“没有。”

……

下午三点，女人过来，带走了自己的女儿，陈芝麻却塞给我一份文件，是自述，更像是小说，她说自己总是渴望别人的肯定，她忌讳别人说她臭，因为小的时候家里没条件，整个冬天不洗澡是常规操作，母亲给她洗脑，洗香香容易吸引色狼，她很害怕，却无法忍受同学异样的目光，成年后的她，瞒着父母自己又买了一套小房子，卧室里塞满了各种各样的香水，虽然天天洗澡，却总是觉得自己臭，只有在混杂的香味中，才能找寻自身存在的意义……

“只是，再也无法直视男人了，我开始喜欢女人，我不滥情，我爱上了我的大学室友，只是她知道我的想法后竟然开始躲我，还嫁给了一个顾家的男人，不能忍受，不能忍！所以我进了她老公的公司，我要带走核心客户，我要搞垮他，一个一事无成的男人还能吸引女人什么呢！我还把对她的质问寄到了她家，哈哈哈哈哈……”

又是一个悲伤的案例，我抓起身份证直奔民政局，他早已等候多时了，我的形婚对象。

“陈芝麻，你愿意嫁给蓝谷子为妻吗？”

“我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