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华的《活着》不单单是写福贵一辈子是如何在九死一生的险境中逃脱,以及他如何忍受着亲人朋友一个个离去后的孤凉。甚至往更简洁的方向想,余华不只是在写福贵的活着,他写的是一个人的活着,也是所有人的活着。又或许可以说他写的是纯粹的“活着”,也可以不与人产生联系。
那我先说说福贵的活着吧,福贵早年作为一个阔少爷,可谓是“威风凛凛”“潇洒自在”,他什么坏事都干过,赌博、嫖妓、打人等等。那时候,他不考虑活不活得下去,他只用思考怎么打发无聊的时光,挥霍丰厚的家产。总之,如何活得更好、活得更有趣是他的头等大事。
福贵的“活着”
可是“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在龙二的算计下,他赔光了家产。于是,他的活法彻底变样了,不对,他现在身无分文,已经谈不上“活法”了,只能谈“活着”了。毕竟人只有先“活着”,才有机会想“活法”。当他如今匍匐在生死的边缘,悬于现实和虚妄之间时,他的选择至关重要了。
如果他选择拿裤带勒死自己,那他就会立即没命。过个几天,尸身开始腐烂。过个几个月,也许棺材板里只剩下骨头。过个几年,枯骨埋于荒野,如果不幸遇到天灾人祸,他可能连棺材带骨头演绎出“挫骨扬灰”的戏码。过个几十年上百年,顶多后辈去找个地儿上几炷香,烧点纸钱。要是流年不利,世上没人惦记他了,也就是“空空如也”了。瞧,这尽往坏处想了。那往好的地方想想吧。他死了,尸骨保存完好,子子孙孙记着他,供奉着他的牌位。然而,对于他来说,又有什么用呢?他毕竟还是死了,又没有活着。不过,他没勒死自己,甚至在被抓去充军,爹娘、儿女、妻子、女婿都死了之后,他居然依旧活着。
我惊讶的不是他没被子弹打死,没在荒年饿死,也不是命运的奇妙。这命运的奇妙之处太多了,比如他赌光了家产,几代人的房子都赔给龙二,却没想到因此躲过了一劫,而龙二带着那句“福贵,我是替你去死啊。”被押上了断头台。再比如他和家珍监管炼钢时,桶破了,本以为大难临头,想不到阴差阳错之下把钢炼成了,成了大功臣。当然不幸的奇妙也太多了,每当他觉得好日子来了(至少我读书的时候觉得他的幸福生活要来临了),迎接他的又是一场接一场意外的厄运。进城寻大夫被抓充军,凤霞生孩子时大出血,二喜意外去世,苦根吃豆子噎死。我惊讶的是他在命运的捉弄下,在人生的颠簸起伏中,曾想到了死却没死,后来又不曾想到死,想的都是“活着”。
所以,福贵是不一样的。他是一个经典人物。他身上是一个人的影子,也有着所有人的影子,甚至是所有活着的东西的影子,也许还有这存在与时间的影子。
余华在韩版自序中说《活着》讲述了人是为了活着本身而活着的,而不是为了活着之外的任何事物而活着。人活着是为了活着。可活着却又是不简单的。易中天在《艺术人类学》中分析了人的自我确证的需要的重要性。人需要生存,也需要自我确证。由此产生了艺术。所以活着这个词包含了两个含义,一个是纯粹的活着,一个是活着的感觉。
福贵一开始是在享受活着的感觉,探索“活法”。他浪迹赌场,想要赢回祖上的家产。充军后,为了回家费劲心力。回家后,为了养活妻子儿女,咬牙活着。这都是凭着活着的感觉在活着,也就是说他总有一个外物在支撑他的心灵,而他也需要、也依赖这种支撑。世界上的大多数人,也可以说是所有人,其实往往都依赖于这份感觉。当感觉消失了,崩解了之后,他们的心也跟着死了。然后他们就喊着“生活太痛苦了”“命运不公平”之类的口号,找一幢高楼、一座大桥、一潭水塘,做一个向下的动作,或者找根结实的绳子,做一个向上的动作。一切就圆满地结束了。他们以痛苦为生命画上了句号。为什么是痛苦呢?因为死亡本身是痛苦的,杀死自己更是痛苦的,除非选择吃下一大把安眠药或是选择安乐死,可能会稍微减轻身体上的痛苦。不过他们失去的活着的感觉再也找不回来了,这才是更大的痛苦。我想,没什么比人明明还活着,却感觉自己已经死了更痛苦了。在拥有活着的感觉之上,人可以知道活得是好是坏,可以凭借着心里认定的“什么能使我活得更好”去寻找、挑选活的方式。福贵在还是有钱人家的阔少爷时,整日无所事事,着迷于赌钱,他是时时刻刻拥有着活着的感觉的。因为他还有迷恋的事物,尽管都是些不良嗜好。
纯粹的活着
在失去活着的感觉之下,只有纯粹的活着了。这种情况下,人失去了主动权,他必须学会迁就了,他得接受命运,学着与命运和谐相处,乃至费尽心思去讨好命运。我认为,木心所说的“人就是时时刻刻不知道如何是好。”就是对这一阶段的完美描述。这时,人走到哪里,那里都是荆棘丛生。命运高兴的时候,给你开条道,比如让福贵多次捡回一条命来。命运不高兴的时候,你就是连半寸阳光也难以得到。就像福贵最终还是失去了相依为命的外孙苦根一样。
在这个纯粹的活着的平面上,人是孑然一身的。唯一与人相伴的是命运,也可以说是时间和存在,是这个世界。这个时候,人如果妥协,与命运好好配合,那或许相安无事。我觉得,福贵和命运是和谐共处的,但是他又不止于此。因为止于这一步,人就麻木了,拘谨了,变得僵硬了。人如果不想妥协,那人只能反抗。可反抗的结局很可能是被判处走向另一个世界,除非世界上有能够超越命运的人存在。否则人就得无时无刻不提心吊胆,是否意外会发生在下一刻?
当然,还有一种反抗,那就是分裂或者异变。人若是疯了,命运对他做了什么,他也就一无所知了、一无所为了。那是不是算的上是胜利了呢?人得到解脱了吗?我的答案是不知道。毕竟谁能保证疯子是完完全全疯了呢?疯子的潜意识里没有自杀的影子呢?就像是在梦里无法控制自己梦到了什么,但梦境又却是是自己的,也是自己能意识到的一样。而且精神病患者也有自残的例子。
于是,绝对的逃脱失败了。因为两种反抗都可能面对死亡,这种可能性还非常大。那么在最坏的情况下,人应该怎么样才能逃开死亡的诅咒呢?也即是站在生与死的边界,询问自己为什么是向生而不是向死。
向“活”而活
那就是换一个方向思考,不要从人为什么不去死出发,而从人为什么活着出发。首先在此之前,需要把生命的存在和人的存在稍微分离一下。
人的存在总是受到一些莫名其妙的规矩的束缚,有些规矩是自己定的,有些规矩是别人定的。人用带刺的藤条把自己捆住,用漂亮的面具把自己遮住。于是人与人之间难以看清对方,伪装地久了,人干脆连自己也看不清了。可不是人的生命活得更简单些。
你见过一棵桃树,长在好山好水的好地方,总之就是顺风顺水、利于生长的地方,它却不开花结果,原因是它不想开花结果,想试试自戕吗?或者你见过这样一头猪,被人养在猪圈里,每天都可能突然被拖出去宰了,它终于有一天不肯吃东西了,因为它在为自己的命运忧伤,它感到惶惶不可终日的恐惧,所以它不想吃东西,想躺在凉快的地板上等死吗?我觉得,应该是,没有的吧,至少现在是没有这样的树和猪的。
花草树木长在哪里,哪里就成了它们的“战场”,它们努力吸取水分、养料,让自己的根伸得更长,长得更壮实,紧紧抓住土壤,保证自己不被风刮跑,不因干涸枯死。小猫小狗遇到吃的就敞开吃,没有吃的,饿了就四处寻找。他们的本能就是“活着”。向“活”的方向“活着”,而不是向死的方向“活着”。
你可能会反驳说,怎么能把人和植物动物相提并论呢?人可是高级动物,是有意识的灵性动物。可人也是生命,也有本能。生命的张力是靠“活着”的能力来支持的。没有“活着”,一切都是静止的,不存在所谓的时间,也许连空间也没有了存在的理由。没有“活着”,什么流芳百世、遗臭万年都是扯淡,至少对那些流芳百世、遗臭万年的主角来说是扯淡。
不过,我并不是说不考虑道德伦理的因素。而是因为我在这里谈的“活着”是针对生死平面而言的,生命的意义、道德伦理等都是属于更高层次的“活着”了。人当然与普通生命不同,人的权力和局限和其他生命相比实在是太不一样了。比如说人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拥有一项天生的权利,那就是对自己生命的裁夺权。人要是杀了别的生命,会受到审判和惩罚,可自杀却能免除杀害生命的责任。而且其他人往往会阻止一个人去自杀,去可怜一个自我裁决的人。真是一件奇妙的事情。更奇妙的是还有人拿着自我裁决的权力去要挟他人,以换取安慰和同情。我无法评价这样的事情,因为没有时空的语境。
但是从我认为的最低层次的“活着”来看,杀死自己与求生本能无疑是相违背的。弗洛伊德说人有死亡本能。但我觉得求生本能才是最根本的。没有生何谈死?“一个人还没有出生,他就死了。”这大概在我们的世界里是一个笑话或者一句诗吧。
因此,人的唯一正常的方向应该是求生,也就是寻找“活着”,努力“活着”。像蒲公英的种子那样,无论掉在哪里,都要竭尽全力生根发芽。而自杀是求生的中断,是非正常死亡。当人想要自杀,感到失去了活着的感觉时,可以看成他是在否定自己的求生本能,在与求生欲对抗。毁灭从那里开始了。
有时候,人以为自杀是做出了一个高尚的决定,是得到了真正的解脱和自由,但他很难想到,死了,自我了断了,他的故事就彻底结束了,又谈何解脱,谈何自由?在最基本的生死平面,在那条交界线上,如果人选择了用生奔赴死的方向,那就是连植物、动物也不如了。俗话说的好,“好死不如赖活着。”这句话俗是俗了点,但是道出了生命最基本的真谛,那就是“活着”。先是纯粹的“活着”,让生命延续下去,即使命运难以捉摸,灾祸或是幸福难以预料,那就让时间成为刽子手吧。
只要人有求生本能,向生而生,就有机会冲出重围。然后可以寻找活着的感觉,接着可以凭借活着的感觉去尝试各种活法,在各种活法中显示自己、炫耀自己、享受自己,去接受更高层次的“活着”,“你看,我活着,我活得好好的。”
我眼中的“活着”
福贵的一生是在经历抽丝剥茧的过程,他从高层次的“活着”跌落到生死边界,在他的身上,把他的“活着”剥开,逐渐剥成活着的感觉,剥成纯粹的活着,剥成求生的本能。但他又未曾被剥开,否则他就成了一棵树,一个木头人,一个需要外物寄托心灵的人,就不会再孤凉的老年生活中,解救了一头老牛,耕着田,给老牛取名“福贵”,让它和其他不存在的“有庆”“家珍”竞赛耕田。更重要的是,他不会躺在草地上,在树荫下,和“我”讲述他的人生,像唠家常一样的讲法。
当福贵经历了种种人生的起伏,最后孑然一身的时候,他其实就站在了生死的边缘之间,这个时候,他又一次选择了生,我认为求生的本能,向生的“活着”是他的背景板,其实他已经超越了生死,看淡了生死,他放弃了自我裁决的机会,与世界、命运站在了一起。
有人说是因为他能够“承受”生命的负担。我却觉得“承受”这个词用得不好,因为总有一种他和生命之间十分离开的感觉。我想,他就像是大海里的一道波纹,随浪而起,随浪而落,他与生融为一体,与世界融为一体。一辈子的不幸和幸运,痛苦和欢喜,在此时再没有好恶的分别。福贵有的是对生命的体验,对存在的世界的体验。
我眼中的“活着”就是在生死之间选择向生而活,在悲喜之间面前选择不卑不亢,与存在在一起,让时间和意外做最终的裁判者,这不是对命运逆来顺受,而是超越顺从,与命运融为一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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