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与六便士》大概是毛姆在国内知名度最高的作品。我最早知道这本书,是因为读到的一篇关于读书的文章,里面提到著名的朦胧派诗人顾城特别喜欢毛姆的这本书。后来,顾城发生了举世瞩目的悲剧事件,让我不由得想到,在顾城事件和《月亮与六便士》之间,是否存在某种隐秘的精神关联。
通常认为,艺术是真善美的体现。但是,《月亮与六便士》里所呈现出的艺术却是神秘、原始、野蛮,甚至带点残酷。这里面的艺术就像是无法揣测其意图的宇宙的奥秘,好比《道德经》中“以万物为刍狗”的那个“不仁”的“天地”。
小说的故事很简单:一个中年男人斯特里克兰,从事着一份稳定的工作——证券经纪人,有着幸福的家庭——妻子贤惠、儿女双全,过着体面的生活;有一天不知道哪根筋不对,受内心神秘的艺术冲动的感召,抛妻弃子,独自跑到巴黎去画画,之后又辗转流离到塔希提岛,最终客死小岛。这是以著名的法国后印象派画家高更为原型写的一部小说,当然,作者毛姆对其进行了必要的艺术加工和虚构。
与我们通常设想的略有不同,小说讲的并不是艺术家在现实生活中饱受苦难,依然初心不改,最终用生命创造出伟大的艺术作品。事实上,饱受苦难的不是艺术家,而是和艺术家接触的种种善良、无辜、甚至一心要帮助他的人。毛姆所描绘的,不是艺术被现实压迫的可怜而又悲壮的场景,而是艺术无情碾压现实的残酷景象。这甚至无法称得上是一场势均力敌的较量。在小说中,我们看到,现实多少谅解了艺术对它的凌驾与伤害,但艺术始终没有对现实投去友好的目光。艺术家最后的死也不是值得悲悯和同情的,而是具有一种义无反顾的献祭色彩,这种献祭是艺术家“求仁得仁”的自愿结果,给人留下的是震撼、恐怖而非赞赏之情。
大多数人对《月亮与六便士》的观感和评价,是站在“月亮”所代表的高雅艺术这边,鄙夷“六便士”所代表的现实的蝇营狗苟。正如有句流行语所说:“生活不止眼前的苟且,还有诗和远方。”在有格调的综艺节目《一本好书》第一期排的“月亮与六便士”话剧中,作为点评嘉宾,著名作家蒋方舟和著名文化评论家朱大可正是持这种看法。但是细读文本,这个结论可能不是那么的理所当然。事实上,在小说中,毛姆对代表艺术的斯特里克兰不乏道德上的指责,而对在与斯特里克兰交往中受到艺术伤害的男性和女性不乏同情。可以说,毛姆在月亮与六便士之间,并没有作出“非此即彼”的判断,而是认为二者都有其自身的合理性,月亮代表了人的精神高度,而六便士则是人类社会能够存在的根基,即便这个根基显得粗俗不堪,但一切美好的东西正恰恰是建立在这粗陋之上。虽说艺术无价,但作为艺术的绘画作品,即便再高雅,再不食人间烟火,最终衡量它的,还是拍卖行里对它的定价、世人对它的评价(虽然这种评价需要评论家的引领)。可以说,小说家毛姆在月亮与六便士之间,力图找到一种平衡感,“小说”相当于书名中的“与”,一方面对至高无上的艺术给予赞赏,一方面也对艺术可能对普通人生活造成的伤害予以警惕。
小说中,作为叙事者的“我”坦言,本来想以斯特里克兰出发远航作为结尾,因为这体现了一种走出舒适区的大无畏精神;但最后放弃了这种写法。这表明,“我”对斯特里克兰的“无畏”持某种保留态度。这种保留态度,在小说的尾声部分,通过布律诺船长的经历逐渐变得清晰。布律诺船长声称自己与斯特里克兰是一类人,都是艺术家,只不过斯特里克兰的手段是绘画,而船长的手段是生活。可以说,小说在这里达到了某种更高程度的平衡:月亮与六便士,不再是艺术与现实的对立,只要内心有追求美的激情,都可以成就艺术。
某种意义上,《月亮与六便士》就像是一种老派的道德训诫书,告诫芸芸众生的普通人,如果没有艺术天赋,没有为艺术献身的决绝之心,最好与艺术保持恰当的距离,否则将引火自焚。至于艺术家自己的献祭行为,那是他个人的选择,但这种选择,也很容易对周遭的人造成难以估量的损害。在小说的第二章,故事还没有开始的时候,毛姆就对老派的道德文学作了某种程度的颂扬。这章看似与全书关系不大的自况闲笔,就像是纳博科夫引人争议的小说《洛丽塔》开头虚拟的小约翰·雷博士所撰的序文一样,在事前打了一剂道德的预防针,以防大家被某种狂热所戕害,无论这种狂热是艺术的狂热,还是不伦之恋的狂热。
毛姆不但是个文采一流的讲故事高手:他的出色、俏皮、同时又蕴含哲理的句子,总让你情不自禁地羡慕他讲故事的才华;而且,他总是能把故事上升到一个更高的高度。这种上升在小说的第一章就体现出来了。在读完整本书之后再重读第一章,更有兴味。这一章完全是关于主人公斯特克里兰的外围描写。写的是他的身后事,关于他的传记种种。里面呈现出两种截然不同的传记写法:有意拔高的道德叙事和刻意猎奇的传奇叙事。两种不同的叙事在更多元地展现这位伟大的艺术家在世人眼中的不同形象之余,其实更是在略带讽刺,但不乏深刻地探究艺术的意义,乃至人类文明的意义。通过这种探究,在艺术与现实的平衡之余,毛姆也在寻找着某种叙事的平衡——暴露人性邪恶的传奇叙事与凸显人性高贵的道德叙事之间的平衡。这种叙事的平衡,根源于人类固有的创造神话的本能,其实也是艺术和现实的平衡在小说领域的体现。
如果我们拓宽视野,把《月亮和六便士》放在一个更广的纬度,与毛姆的另一部重要作品《刀锋》结合起来,就会看到《月亮和六便士》中的艺术至上,在《刀锋》中将遭遇哲学至上的挑战。在我看来,这两部作品串起来,阐述了一个非常有意思的循环论:艺术拯救世俗病,哲学拯救艺术病,世俗拯救哲学病。而小说,就是通过撰写这种循环,达到艺术和现实的平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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