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子读书法》是我国南宋思想家朱熹关于读书方法的语类汇编,历来受到学者重视。宋人张洪曾将之概括为循序渐进、熟读精思、虚心涵泳、切己体察、着紧用力、居敬持志六个层面①。但读书本是切己之事,并无一定之则,因此朱子也无意于为读书立一客观的规矩,而更看重其中的“工夫”意蕴。“工夫”不同于“功夫”,后者主要指涉功力积累之时间历程,而前者不仅可以涵盖后者,还更注重主体生命的自我觉醒与自我转化。因此,《朱子读书法》并非仅仅就读书而谈读书、就方法而谈方法,更是为学工夫、涵养工夫,其字里行间透显出理学之生命态度与心灵境界。
一、“涵泳玩味”的读书工夫
不同于一般经典解释学所追求的文本“本义”或经过视域融合而获得的新义,朱子更注重学者自身对经典的玩味、品味、体味。与视觉思维和听觉思维相比,味觉更注重物我无间的交融。由此引申而来的“玩味”虽非客观、理智的认识,但亦不同于直觉的观照,因为这二者都或多或少属于知识型进路。相反,“玩味”所强调的是对作者气质、气象的领略,“由于自身参与到味的生成,得味者得到享受,生命被感动,进而被涵养。”②在对经典的把玩过程中,个体生命得到转化。
作为一种无利害但很有趣味的审美观照,“玩”意味着身心状态的闲暇与放松,但从容玩味并不等于自我懈怠或无所归止。朱子认为,“若徜徉终日谓之从容,却无做工夫处”。③因此,“学者读书,须要敛身正坐,缓视微吟,虚心涵泳,切己省察”(第179页),绝不可散漫狷介、急于进取,而应收敛身心、细嚼慢咽。读书本是格物致知的工夫,这里朱子却格外强调了持敬工夫的必要性。但持敬说得太过笼统,不好把捉,故朱子又以读书为持敬、正心之下手处。他认为:“日间常读书,则此心不走作;或只去事物中衮,则此心易得汩没。知得如此,便就读书上体认义理,便可唤转来。”(第176页)在日常接物时,心灵容易陷溺于物欲之中而不自知,而“开卷便有与圣贤不相似处,岂可不自鞭策”(第162页),打开书本便是与古圣先贤对话,所谓见贤思齐,良知本心便容易得以呈显,如于此时提撕警觉,久之则自可本心常存。
但这毕竟是理想的境况,朱子还注意到一种更加现实的困境,即很多学者忙碌于世间琐事而无法静下心来读书,更不用说虚心涵泳、切己体察了,这种情况又该如何救治呢?据《朱子语类》记载:“昔陈烈先生苦无记性。一日,读孟子‘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忽悟曰:‘我心不曾收得,如何记得书!’遂闭门静坐,不读书百余日,以收放心;却去读书,遂一览无遗。”(第177页)朱子认为,在这种情况下,最好通过闭门静坐等体上工夫先使心灵在一定程度上安顿下来,否则可能生出心火、心病,适得其反。因此,断不可以纷扰杂乱之实心读书,而应以湛然凝定之虚心观书。
可以发现,一方面,平日涵养收放心使心灵虚静,读书时方能涵泳玩味;另一方面,通过读书致知明义理,则管摄其心则成为可能。如此,则可以读书工夫统摄涵养与致知。程朱法门主张“涵养须用敬,进学则在致知”,不少学者曾以之为支离,但在读书工夫上,二者却是统一的。
二、“以我观书”的生命体验
由于庞大的经典系统存在,不少学派都以阅读经典为入道之法,这本身并没有什么问题。但随着时间的推移,经典内部毕竟存在一种逐渐丧失活力而趋于固化的风险,此时的“参话头”便极易流为“野狐禅”。为化解这种弊端,朱子并未像禅宗一样选择“不立文字”,相反,他对经典系统进行了大量的创新性诠释,从而维持并传续了经典的活力。当然,这种诠释无疑得益于其强调生命体验的读书方法。
朱子深喜黄庭坚“以我观书,则处处得益;以书博我,则释卷而茫然”(第169页)一语,以为真得其中三昧。所谓“以书博我”,即以识见为目的,以读书之多为功力,而不断下“功夫”,其结果只能是逐物而不反、释书而茫然。而“以我观书”,则要求注重生命的觉醒与转化,以读书为“工夫”。因此他说:“学问,就自家身己上切要处理会方是,那读书底已是第二义。”(第161页)以读书为第二义并不是不注重读书,而是因为“纸上得来终觉浅”,从读书中得来的东西只是别人的,不能轻易与自我生命融为一体。倘若以读书为第一义,则只是“以书博我”,无法分清生命体验与读书明理的主次关系。需要注意的是,“以我观书”并非是主张可以先立己见、曲解文意,此中之“我”是“虚心涵泳”之“我”,非“意必固我”之“我”,而“观书”则强调一种静观的态度。因而“以我观书”就成了读书工夫论的核心之处。
从读书工夫来看,朱子格物说强调的虽不是科学之真,但也并不全是道德之善,他更注重的还是“体知”。如佛教常说的“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水的温度多少属于以理性认识为基础的认知型思维,而水温的冷热合适与否则没有绝对客观的正确,也没有绝对客观的错误,但亦并非是主观随意的冷热皆可,其间自有主体性的体验作为判决标准,这就是典型的体知型思维。但体知只是更强调切己,其本身与认知并非绝对互斥,因而科学之真与道德之善也可以是其题中之义。从这个意义上说,朱子理解的读书本就是一件“体知”之事,以自身的受用和生命体验为基础,追求主体精神境界的提升与完善人格的养成。
三、“活泼泼地”与读书之乐
表面上看,朱子多次强调“为学须是痛切恳恻做工夫,使饥忘食、渴忘饮,始得”,要求学者刚毅刻苦,以读书为居敬穷理之功,似乎少了几分洒落。但他同时又说“这个物事要得不难,如饥之欲食、渴之欲饮……看得透,活泼泼地在这里流转,方是”(第134页)。“饥忘食、渴忘饮”强调一种沉浸式的读书体验,而“饥之欲食、渴之欲饮”同时又说明读书求知本是一种活泼泼的自然天理,其中自可生发出一种宁静平和的愉悦。
相对于今日部分求学者“春天不是读书时,夏日炎炎正好眠”的厌学心理,朱子所推崇的读书工夫能够真正令读者领会到读书之乐。南宋翁森的《四时读书乐》便是这种人生态度的缩影:莺飞草长的春天或许自然可以做到“读书之乐乐如何?绿满窗前草不除”;但即便在“木落水尽千崖枯”的凛冬,他也能生发出“读书之乐何处寻?数点梅花天地心”的赞叹。真可谓“四时之景不同,而乐亦无穷也”。
如若要用一句话概括朱子读书法的工夫进路与精神面貌,最好的选择莫过于《孟子》此语:“君子深造之以道,欲其自得之也。自得之,则居之安;居之安,则资之深;资之深,则取之左右逢其源。”(《孟子·离娄》)通过涵泳玩味的读书方法深造以道,从而获得深度切己的生命体验和精神愉悦,最终实现心灵境界的自我提升与超凡入圣,这不仅是一个儒者孜孜以求的理想境遇,也是时下人文教育、经典教育所尤当注重的现实关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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