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喧嚣荒原》写的是两个家族之间的械斗,大背景是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战争加械斗,给人的感觉肯定是惨烈的,沉痛的,但当我捧起《喧嚣荒原》,青春和诗意立刻将我征服了。
《喧嚣荒原》的语言气息饱满,气韵畅达,犹如驯鹿的脚步,不拖沓,不疲软,充满了青春的活力。
《喧嚣荒原》的画面色彩明艳,如油画,似水墨,那飘飞在金黄色麦浪里的红衫子,那出现在黑夜里闪电般雪亮的白马,那蓬松在头顶如水般流淌下来的新鲜阳光,那浮着一只古老的船安详的月光,每一个出现都是一个惊喜,每一次驻目都带着震动,颤动,甚至颤栗,让你再也不能忘记。
《喧嚣荒原》的语言尤其富于质感。那像是从坟墓里飘散出来的,阴冷而空洞的太婆的声音;那冰冷得让人疑心冬天来临的目光;那软软地搁在了西山上冬日里的日头;那突然不知所措,像被冻住了一样僵在空中的枪。
那一个人走在鼓面上的旷静;那如一袋袋粮食栽倒在地的闷响;那踩在上就像踩在铺了一地碎银子,唰啦啦响,让人心惊肉跳的很好的月光;那“呀”的一声,像睡梦中的一声叹息和那轻得几乎听不见,像敏捷的猫从墙头掠过一样的开门声和脚步声。
开过去的队伍像被大地吸纳了去,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夜色像疯长的野草一样,扶摇直上;老六只那么一笑,就水蒸气一样消失在人群里;杏林的杏树渐渐有了一层朦胧的新绿,走近了,绿又不见了……
看着这些描写,相信你的感觉绝不仅仅是生动和精妙,更有这生动精妙背后的活力和张力,那是发自内质、内心的力量,如同地核对地壳、地幔的冲击,鲜活,饱满,强劲而不可抵挡。
《喧嚣荒原》的语言又特别轻松、诙谐。《喧嚣荒原》题材残酷,血腥,但作者却并不做正色肃然状。第三二章第347页有一段这样的叙写:巡查员们只用了一个上午的时间就巡察完了所有部队,“然后开始巡察老孙家羊肉泡馍,贾三家灌汤包子,葫芦头,饺子宴,水晶饼,岐山面,从城西吃到城东,从城南吃到城北,就差没有吃钟楼上的铃铛了”。
可为了这次巡察,特务连的人整整忙了半个多月,他们全体动员,全面作假,整理内务,张贴标语,悬挂彩旗;各种本子上墙,各种文件归档,各种记录临时补写……他们还“用白漆给室内的东西包括文件、书籍、报纸、茶杯等都贴上了标签,好像屋子的主人一夜间丧失了记忆,不认识这些东西了似的”。
对比,谐趣,让人忍俊,让人痛恨,而后是深深的悲哀。
在《喧嚣荒原》中,毛女是一个被戏谑的角色,粗俗,粗糙,粗野,死缠烂打,撒泼骂街,还和许多男人有染,以致使刘亚民因为不堪“旭娃”之辱而出走。但在毛女为给来福求情,被刘亚民打了一个耳光后,作者笔锋一转,让毛女第一次显示了人的尊严,令人意想不到地吊死在自家的房梁上。毛女死了,村里人请来天胜救毛女,天胜因为记恨来福,就拿毛女羞辱来福,说只有童子尿才能让毛女起死回生。作者一脸平板一本正经地写到:“娃娃找来了,对着毛女的嘴就尿,早晨的第一泡尿又十分漫长,从毛女嘴里流出来,流了她一脸一脖子,连胸部也打湿了。可毛女硬是没吭一声,连眉头也没皱一下。这是她平生头一回显得有涵养,有气度。”这黑色的幽默,真是让人想哭哭不出,想笑笑不了,人生的酸楚,人性的卑劣,以及人对这卑劣人性的痛恨,厌恶,悲怜,无奈,一瞬间在这欲笑难笑中喷涌而至!
还有那些随时冒出来的风趣无限,风韵十足,似咏叹又似叙事,节律起伏玉音叠脆的民谣、儿歌,“红公鸡,绿尾巴……”,“捶布石,响叮当……”
还有那“米满屯滚出来!米满屯没有滚出来……”,“除了莫家大院的人,莫村人……就是莫家大院的人也……”对比回环,往复盘旋,类似于顶针的句式……
所有的一切,即使掩卷,依然萦萦缭缭,历历在目,让你思绪难收,情韵难复。
《喧嚣荒原》中,有一批色彩斑斓炫目耀眼的女性。
为了摆脱贵生的性侵,丢丢选择跟了比自己大二十几岁的来福;因为不想苟且,菊花宁肯选择老六,去做土匪;杏儿爱满仓,事情暴露了,杏儿咬紧牙关,以死保全满仓;就是喜欢莫老爷,主动勾引莫老爷既轻浮又贪财的香椿,到了紧要关头也能宁死不屈,没有把莫老爷供出来。
《喧嚣荒原》中的是是非非,很多都因性而起,《喧嚣荒原》中的女性命运也基本都与性有关,但作者并不仅仅停留在性的层面,而是沿着性,人性,人格的轨迹,一步步向上攀升。
在《喧嚣荒原》众多女性中,草姑应该是最值得关注的一个。
在《喧嚣荒原》里,草姑是太普通的一个,甚至算不上普通,因为和莫老爷较劲而向全村男人开放了自己的炕,草姑被村里人骂作“烂货”,被她女儿恨到鄙视,骂她“畜生不如”。
但站在生死边缘,草姑毅然地拒绝了莫老爷的所有施舍,包括十亩地,两头牛,也拒绝了莫老爷的诱劝和威吓;
为了保住儿女的命,草姑含恨忍辱以半碗饭半个馍出卖自己的身体;
为了和桃花沟对抗争风头,莫老爷加大了舍饭力度,全村人都不去桃花沟了,回来就近吃莫老爷舍的硬食,唯有草姑还是脸抹炭黑,绕过河滩,宁愿多跑十几里地去桃花沟排队乞食,也坚决不吃莫老爷的舍饭。
看过很多关于《喧嚣荒原》的评论,很少有人提到草姑。即使偶有提到,也都只以“执拗”定性。
是的,草姑性格有些刚烈,也有些执拗,但面对生死,拒绝十亩地,两头牛,拒绝后半辈子的舒适日子,有几个人能够做到?如果非要用性格执拗来解释这种拒绝,那这执拗的意义是什么?目的又是什么?
草姑是被莫老爷诱逼走上不归路的。
草姑想嫁给莫老爷,绝不仅仅贪图莫老爷的钱财和权势。如果只是贪图钱财,那草姑的执拗就失去了意义,因为那十亩地,加上那两头牛钱,足以保证她后半生衣食无忧了。
草姑的道理很简单,你沾了我的身子,你就应该对我负责。这负责不是经济补偿,而是人身的保障,天理的公道。
但这道理是草姑的道理,不是莫老爷的道理。草姑无法接受莫老爷的无理和无情,她要争这口气,要和莫老爷对抗,对抗到莫老爷内心发虚:在香椿面前莫老爷任何时候都能找到大掌柜的优越和体面,但在草姑面前却觉出了卑猥;对抗到莫老爷束手无策:这个女人不那么爱财,不爱财的女人不好对付;对抗到莫老爷倒吸冷气,全面崩溃:她竟然连一个赎罪的机会也不给他,她到底想干什么?对抗到莫老爷身心俱损,彻底败北:这婊子!死了也不饶过我……
是的,草姑不会放过莫老爷。莫老爷诱逼她成为一个不贞洁的女人,他让她知道了男人跟男人的不同,感到了做女人的妙处,却压根没想过要娶她;为了小琴,也为了自己以后不再受喜娃那样人的欺负,草姑又找过莫老爷一次,想让他纳自己做小,但莫老爷依然不同意,不但不同意,连小琴也不认,还威胁说她要再敢提这事,他就不客气了。
莫老爷说草姑不给他机会,可草姑真的没给过他机会吗?莫老爷说的机会就是钱,可草姑要的不是钱,是真心,是保障,是尊严!
我相信草姑对莫老爷进行最后报复的时候说的那一番话是痛恨的,也是真心的,她爱眼前这个男人,也恨这个男人。尽管那爱是那么简单,那么浮浅,那么感性,但它是发自内心的。正是这发自内心的真爱,把她内心的自尊、血性点燃了。
莫老爷没有爱,只有欲;没有责任,只有搪塞。所以莫老爷不可能娶草姑;所以莫老爷以为钱可以摆平一切;所以当钱没法摆平草姑的时候,莫老爷有了一丝的愧疚和感动;所以莫老爷在万般无奈又多少有那么一点愧疚的心理驱使下,走上了自己给自己铺就的不归路。
人是一个很复杂的物种,人有肉体,也要灵魂,人有时候为了肉体出卖灵魂,有时候为了灵魂人宁可舍去肉体。我知道有很多人对草姑为了半个馍卖炕怀有愤慨和鄙视,但如果我们仔细翻阅文本就会发现,草姑卖炕的前几天,莫老爷还叫管家给草姑送去三斗麦子两斗玉米,但被草姑拒绝了。“更让莫鹏举吃惊的是,几天后村里传说草姑为了养活儿女,她的炕向村里村外所有男人开放了,只要谁能给她吃的,谁就能上她的炕”。
这是怎样的耻辱,但这也明显带着对抗和挑战的意思,要不然莫老爷也不会那么吃惊。为了活命,为了救娃,天大的耻辱草姑都认了,忍了,但在莫老爷这里,草姑自始至终要讨回的就是她那可怜的被诱骗去的自尊。
可莫老爷的始乱终弃,已经把她推到了万劫不复。
她被村里人称作烂货,被女儿骂作畜生不如。
刘亚民第一次找草姑,草姑说:“我早就不做那号事了……”
满屯的兵去找草姑,草姑知道自己的麻烦来了,顺手抓起一根棍子,说:“我早就不做那号事了,你们给我滚出去!”兵没有滚,开始动手动脚,草姑跳起来,挥舞着木棍就打……
为了拖住满仓,用满仓的队伍御防桃花沟和老六的报复,来福想出用女人的办法。村里人第一个想到的是草姑,草姑一听脸就变了,把来福和那一伙男人臭骂一顿,说:“你就是给我搬金山来,我也不去!”
草姑的举动让村里人很是不解:“以前给个馍都干哩,现在一下子就金贵起来,得是想立贞节牌坊?”
这是一种悲哀!这是草姑的悲哀,更是人性的悲哀,人性的浅薄与刻薄,恶臭和恶劣,让草姑受尽屈辱,付出了惨痛代价。
但草姑带着胜利的笑容死去。我们没必要过分纠缠草姑最后的报复方式,只要草姑站到最后,挺着腰脊的姿态没法否认没人忘记就够了。
必须承认:草姑的刚硬、坚直、不屈服、不弯腰不是一种自觉,只是一种本能,一种生命尊贵的本能,一种捍卫生命尊贵的本能。但正是因为本能,才显出生命的尊贵,才显出草姑的真实,显出作者“不以私怨隐其善,不以私恩溢其美”的胸怀。草姑是卑微的,带有创伤,带有污点,但即使这样一个受尽污辱,被人歧视和辱骂的“烂女人”,作者依然赋予她人性最深刻的洞悉和最浓厚的悲悯,以其因,写其果,谅解她的苦处、难处,理解她的心酸、悲愤和无奈,将她写成一个有血有肉,令人心酸又给人震撼,丰满而真实的人物。
党益民对于人性的洞悉和悲悯,也同样投射到那些男人身上。
刘亚民作为保安团的团长,干了很多坏事,但在刘亚民的书写上,作者同样不吝人性宽厚宽容的关照和光照。刘亚民出走,并改名为刘亚民,因为“旭娃”给他带来无休无止难以忍受的羞辱他实在受不了;刘亚民成为保安团团长,既与当时的动荡战乱有关,也与从小莫老爷给他造成的卑怯有关,这卑怯,即使他作为保安团团长回到莫家村,再次见到莫老爷时还是没法消除,他骑着马虚张声势毫无顾忌地走进莫家大院,非要莫老爷给他跪下,想报当年“一跪之仇”,想把那高不可攀神秘的莫家大院带给他的深邃难以逾越的心理鸿沟填上。
作为保安团团长,刘亚民是可恨的,但作为人,刘亚民并不猥琐,甚至还有点人的尊严,人的真诚和真情。
刘亚民打了他的母亲,可是当他知道他母亲为此自杀了的时候,他埋进草姑的乳沟里,孩子般地痛哭起来,以至于让草姑对这个外表强悍,内心脆弱的男人起了恻隐之心;
刘亚民到莫家大院去抓莫鹏举的儿子天佑和天顺,为了打发刘亚民,莫鹏举的管家将装有一千大洋的布袋挂在刘亚民的马鞍上,刘亚民将钱袋扔在莫鹏举面前,蔑视地注视着莫鹏举,把莫鹏举狠狠教训了一番,然后一挥马鞭,带着兵撤回了县城。
但刘亚民却把收缴的莫家三马车大烟悄悄卖给了桃花沟,把白花花的大洋装进了自己的腰包。
刘亚民不是不爱钱,但为了要在莫鹏举跟前争一回面子,挺一回骨,他宁愿舍钱——不少的钱,一千大洋。
这是一种尊严,一种尊贵,生命的尊贵。
刘亚民第一次找草姑,并不是为了爱,“他恨他妈,恨世上所有不要脸的女人,他要把草姑当作靶子,报复她们”。但当草姑对他起了恻隐之心,安慰他,安抚他,他对草姑便有了一种依赖,一种真感情。为了报复莫鹏举,也为了教训小琴对草姑的不敬,刘亚民曾想要对小琴不轨,但当他想起草姑,他瘫软了,放弃了,低着头悻悻地走了。为了引诱黑蛋现身,刘亚民对小琴使尽手段,但小琴死了,黑蛋没有出来,刘亚民又让团丁们扒开囚禁草姑的屋子,将草姑和小琴母女装入两口棺材,埋在一个坟堆里,想母女俩在世的时候说不到一起,死后也许会有说不完的话。
《喧嚣荒原》中的人物,大多死于非命,而作者却给了刘亚民一个台商身份,并且在他后来回到莫村投资的时候,邀请黑蛋一起去给草姑和小琴上坟,一个月后,又出资重修了母女俩的坟墓,据说,那是渭北地区最气派的坟墓。
《喧嚣荒原》对刘亚民的处理,是对人性最大的宽厚和宽恕。这宽恕是发自内心的,它就像太阳一样,温暖地普照着每一个人,每一件事。
老六因为香椿的事和莫鹏举闹崩,当了土匪,但当了土匪的老六依然自己种菜,看小菊的目光依然温柔得有些过分;老六虽为土匪,但在小菊眼里,“他心直性耿,为人实诚,是个好男人”。即使后来小菊骂老六学坏了,变得无情无义,变得惨无人道,变成了一条复仇的恶狼,没有跟老六回莫村,说她没脸再回莫村,没脸再见莫村人了,老六也没有生小菊的气,还派了一小部分兄弟上山去保护小菊。还有其他土匪,在天奇看来,依然憨厚,依然本质上与他人没什么两个样,也许他以前就是一个农民。甚至蒙着黑布的天奇,感觉自己也变成了土匪,这设身处地互换角色的理解和宽恕,是怎样的一种宽厚,怎样的一种悲悯。
因为这宽厚,这悲悯,唱“乱弹”的老汉死了,村里人后悔不该为了生计,那样刻薄了唱乱弹的老汉,那样对待这个可怜的人。
因为这宽厚,这悲悯,管家兴兴,深藏不露,阴险叵测,有仇必报,但当他看到三太太不动了,也吓得要死,一边跑过去扶她,一边唠叨:“你可别装死!你可别吓我……”三太太真的死了,管家双膝跪在地上,紧紧地搂着三太太,语无伦次:“你咋这么容易就死了……我没想杀你,是你自找的……”最后将三太太的尸体抱进屋去,平放在炕上,然后……神情沮丧旁若无人地朝门口走去。
因为这宽厚和悲悯,即使作为莫村的头面人物莫老爷,也是既阴险狡诈,又胆魄过人,他一边利用族长赋予他的权势和财富逐柳猎艳,伦常全无,一边又带领全村人退恶狼,战瘟疫,镇定自若,慷慨大义。为了全村人的性命,他一视同仁将儿媳惠儿抬去草房,含泪但决不手软;为了大掌柜的声望威严,为了不让仇人看自己笑话,他把自己捆在拴马石上,嘴里咬着牛骨头戒烟。戒掉之后,还故意在一些随时能看得见的地方放一些烟土,来引诱自己,锻炼自己的毅力,直到对烟土看也不看,恨之入骨,产生本能的反感,表现出连他自己都敬佩的莫村大掌柜应有的风范;尤其在最后一次面对仇人攻击的时候,他完全有时间和办法逃出去,但他没有那样做,他不愿牵连村里人,他不能叫村里人看不起他,不能叫仇人看不起他。他用轻蔑而冷峻的目光看着自己的仇人,他最后的举动,令天奇非常满意,天奇第一次对父亲有了好感,觉得他有气魄,有风度,像莫家大掌柜。
莫鹏举被烧成黑木炭,老六叫土匪把莫鹏举的尸体劈成两半,可当土匪拿板斧劈下去,那木炭裂开一道缝,一股黑血吱地从里面冒出来,喷了那土匪一脸。这自然是一种想象,多少带些魔幻的色彩,但仔细想想,它又何不是作者对莫鹏举硬气、骨气肯定和赞美的延续?
正是这宽厚的悲悯,《喧嚣荒原》的人物,虽不完美,但也绝不十恶不赦。莫鹏举不可能娶草姑,也一直不承认小琴是自己的女儿,可草姑为了保全小琴,饿死憨憨,莫老爷感动了,流眼泪了,并且在大太太死后,觉得还是草姑对他有情有义;在小琴就要被刘亚民杀害的时候,莫鹏举有生以来第一次厚着脸皮求刘亚民,还扑通一声跪在了刘亚民面前,以至于使刘亚民不敢相信,惊得退了一步。
正是这深切宽厚的悲悯,即使为了钱不顾性命,盼打仗就像盼过年一样的贵生,也做过一次赔钱的买卖,慷慨得让莫村人不敢相信;即使贪欲很重,无情无义的三太太,在看到痴心等天顺的柳儿时,也不免想起那双被她烧了的鞋垫,心里掠过一丝惊悸,感觉自己挺对不起这个无辜的女人。
有了这对人性的深切理解和浓厚悲悯,《喧嚣荒原》的人物个个朴实,真实,不造作,无修饰,玉尘杂具,多样多变;有了这对人性的深切理解和浓厚悲悯,《喧嚣荒原》才有了诙谐,有了美艳,有了穿透硝烟,与漫漶《喧嚣荒原》多角度,全方位宽厚而别有风味的地域文化景观呼应碰撞,缭绕回环不绝于耳的天籁之音。
有了这对人性的深切理解和浓厚悲悯,做了土匪压寨夫人的小菊,坐骑依然雪亮;已经死了数日尸体已经腐烂发臭爬满白蛆的“烂女人”的院子月光依然安详洁净;有了这对人性的深切理解和浓厚悲悯,没有杀天奇但剁了天奇小拇指的老六逃跑的姿势还是非常好看的,像在阳光下飞去的黑蝴蝶那样轻盈,那样优美,那样潇洒;有了这对人性的深切理解和浓厚悲悯,草房子里那些女人的头顶同样可以蓬松着新鲜的阳光……
这是用诗和爱向战争宣战。这宣战不只是面对面的嘶吼与冲杀,更是居高临下高瞻远瞩的整体把控。
太婆和天奇是一组魔幻又奇幻的人物。他们像影子一样,游离于人群之外,太婆絮絮叨叨,不停地埋怨械斗,劝诫械斗,但太婆的絮叨没有阻止得了械斗,她像她屋里的自鸣钟一样,成了一件老摆设,早被人遗忘了,虽然她咯嘣咯嘣的嚼核桃声还是让人惊悚,但那早已成了徒有虚名的条件反射,完全丧失了它原本让人敬畏让人警醒的作用。况且,劝诫械斗的太婆,最终也没有走出仇杀的怪圈。
天奇是党项羌人真正的传承者,他从太婆手里接过了十二颗牙齿,也接过了党项秘籍,但在《喧嚣荒原》里,他一直被认为是莫家最没用的人。他漠然地看着周围的一切,他梦游到城墙,看着这沧桑荒诞的世界,看着莫氏家族的荣辱兴衰。他的漠然和梦游,实际是一种超脱,一种超拔。他参加过围剿老六的行动,亲历了战争的残酷与无奈,他跟游击队与国军战过,也被逼加入国军,给国军喂马抬尸,但他在战争和械斗的怪圈里转了一圈又回来了,回到了他的家乡,回到了生活本身。他仿佛一直就坐在那里,看春夏秋冬更替变化,看山看水看人,看一切看得见的东西,和看不见的东西。他看见了老天停止了对人的惩罚,人就开始自己惩罚自己的可怜;看见了人——哪怕是最争胜好斗的人——对打打杀杀游戏也有厌倦的时候;他看出人眼里含着仇恨,也含着柔情,抵御外辱,人一样能放下恩恩怨怨,携手共行;他看出人们包括他自己就像提线木偶一样被自己身体里的各种贪婪欲望提着,挑着,身不由己的可怜与无奈。
所以,当他识破六指的小动作,并成为最大的赢家的时候,他把所有钱抛向空中;所以,三月大火之后,莫村的废墟上出现了两个活物,一个面目全非的男人,一个光秃秃的老猴;所以,村民们重返莫村,开始跟天奇一起建造他们的新家园。就连劫后余生,无家可归的桃花沟人,也抬脚向莫村走来……
作为《喧嚣荒原》唯一一个真正超乎战争之外的人,天奇对战争的感悟与解读是超乎战争的,他在用他心静如水的姿态,对抗着整个骚动的世界,他真正关注的是他的家园,是战争之后的和平,和和平中人们祥和的生活。他的立足点是城墙,这是一个俯瞰的高度,是一个超拔的高度,作为《喧嚣荒原》构架中最主要最重要的梁柱,天奇的高度就是作者的高度,天奇的态度就是作者的态度:停止杀戮,和睦相处,回归人性的善美,给生命最本质的关照!
作为一名军旅作家,党益民的作品充满阳刚之气,浩然正气,充满对战友的爱与崇敬,充满对生命最真诚最真切的感动和敬重,充满诗意,也充满仁厚。他的《守望天山》被认为是对“战友高尚灵魂的朝圣”;他的《用胸膛行走西藏》,更是被称作“文学当代中开放的一束英雄花朵”。党益民说:“每走一次西藏,我的灵魂就会得到一次透彻的洗涤和净化。”他的《一路格桑花》被誉为“净化人类灵魂,还爱情以圣洁”,首版短短一个月内就销售一空,半年时间再版三次,但他在写《一路格桑花》的时候,几次不知怎么下笔,直到他听到“我爱的花儿在高原,它的美丽很少有人看见;我爱的人儿在高原,他的笑容没有被污染”才一下找到了感觉,找到了那种对生命,对爱情最高贵最纯真雪莲一般净美的感觉。
《喧嚣荒原》的题材是个例外,但党益民对生命的敬畏,对人性的宽厚,同样毫不例外地让《喧嚣荒原》放射出诗性和悲悯的光芒。
这是一种底色,一种本色。作为一名军人,几十年来,党益民始终怀着对祖国的忠诚,怀着诗人对生活的深情,感受生活,描画生活。他的书法、绘画、诗文,无不透着诗人的激情和军人的忠诚。《喧嚣荒原》的内文插图、封面绘画都出自党益民本人之手,这不能不让人惊叹和感叹。党益民的绘画画面空阔,笔法简洁,很有写意的感觉。《喧嚣荒原》的封面和插图,更是灰黄参差,刚柔并济,那灵动的人物动物,那刚劲的风和树,那宽厚而雄浑的高原,平和中有刚硬,雄健却不乏温情,非常准确贴切地诠释了喧嚣和荒原,诠释了诗意和悲悯的和平理念。(李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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