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陈汤您可能不知道,说“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您便耳熟能详了。这可是那个时代最提气的一句话,以至于近代以来国家孱弱,人们有很长一段时间都羞于提起了。但我读《陈汤传》却另有一番感触,虽与“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无关,可正是这句话,才使我关注了陈汤。
陈汤,字子公,山阳瑕丘(今山东兖州北)人,其生年不详,约逝于公元前六年。西汉元帝时,他任西域副校尉,曾与西域都护骑都尉甘延寿一起攻杀匈奴郅支单于,安定了西域边疆。读罢《汉书·陈汤传》,发现陈汤在仕途上几起几落,颇为复杂,是一个很有争议性的人物。
考察陈汤的经历,有两条线索贯穿其一生:一是在维护汉王朝对西域管理上有所作为,二是自身行为不检,贪图财物。结果导致其仕途起伏不定,一生毁誉参半。
《汉书》本传载:陈汤“少好书,博达善属文。家贫丐贷无节,不为州里所称。”后来陈汤西漂长安求取官职,做了一个太官献食丞的小官。几年之后,陈汤结识了富平侯张勃,被张勃举为茂才。没想到,在等待朝廷任命期间,其父在家乡亡故,他没有回家奔丧。这事被人揭发出来,有司将陈汤下狱问罪,张勃也因举荐不当而被消减食邑。出狱后,陈汤又因人举荐,被任为郎官。陈汤觉得在朝廷没有什么发展前途,便多次请求到边塞效力,后被朝廷任为西域副校尉,于建昭三年与西域都护甘延寿一起出使西域。
当时正值西域匈奴发生内乱,五单于争立,郅支单于兼并了其它三个单于,囚禁了汉使江乃始,杀死汉使谷吉。因害怕汉朝讨伐,投奔了远在西北的康居王,并借势侵扰西域诸国,不断扩大势力,遂成西域一霸。汉朝曾三次派使者到康居,索要谷吉等人的尸体,郅支单于非但不给,还对汉使冷嘲热讽,激起了朝廷的愤怒。正是在这一背景下,甘延寿与陈汤带领一支护卫军队来到西域。
陈汤在详细了解郅支单于的情况后,提出召集屯田戍边的汉卒和乌孙等国军队,直接进攻郅支城的想法,并得到甘延寿的同意。但没等得到朝廷的批准,陈汤便假传圣旨,调集屯田之兵和车师国军队,远征郅支城,将郅支单于包围在城内。这表现了陈汤“沉勇有大虑,多策谋,喜奇功”的特点,也暴露了他专断和不受约束的性格。汉兵在陈汤的带领下,向郅支城发起猛攻,突进郅支城内,将郅支单于杀死并割下首级,解救了两名汉使,俘获了大批俘虏和财物,取得了战役的完胜。于是甘延寿和陈汤向朝廷上疏报捷,那句有名的“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就出在这次上疏中。
可当甘延寿和陈汤领兵凯旋走在半路的时,陈汤却被朝廷司隶校尉派来的使者拦住。原来陈汤素有贪图财物的毛病,攻克郅支城后,陈汤私藏了不少缴获的战利品;有知情者向朝廷举报,司隶校尉才派人拦路搜查。陈汤只好上疏陈情,汉元帝念及陈汤有功在身,便下令撤回司隶使者,令沿路州县摆设酒食夹道欢迎。不想在回朝后论功行赏时,又有大臣认为甘延寿和陈汤假传圣旨,犯有大罪,功过相抵后不能再给奖赏。汉元帝觉得有道理,可内心又倾向于奖赏,便一直拖延着没做最后决定。这时宗正刘向上疏,评析了易延寿和陈汤攻灭郅支单于的艰难及意义,认为以功过相抵论,不给奖赏是不公平的。于是汉元帝下诏赦免了二人假传圣旨之罪,封甘延寿为义成侯,陈汤为关内侯,各赏食邑三百户、黄金百斤,并拜陈汤为射声校尉,延寿为长水校尉。
汉元帝死后,成帝刘骜即位,又有大臣翻出陈汤攻杀郅支单于后贪污财物的旧账,认为不应授予官职,于是陈汤被免去官职。这之后,陈汤又没事找事,上疏成帝说康居王送来作侍子的王子不是真王子。成帝命人核实确认是真王子,陈汤犯了诬告及欺君之罪,遂被下狱,准备处死。幸好有太中大夫谷永向成帝上书,称誉陈汤的功绩,并引《周书》“记人之功,忘人之过,宜为君者也”的古训,恳请皇帝赦免陈汤。陈汤被赦几年后,西域都护段会宗受乌孙围攻,派人向朝廷请援。大将军王凤向成帝建议,请陈汤出来帮助谋划。陈汤分析了汉兵与乌孙兵的战斗力,认为乌孙兵战斗力较弱,不足以战胜会宗;而现在发兵救援,又远水解不了近渴,并预言不出五天乌孙兵会自动撤兵。果然四天后军报传来,乌孙兵已解围而去。于是王凤奏请成帝重新启用陈汤,任职从事中郎。陈汤在任期间,严明法令,博采众议,颇有将帅风范。
当初,陈汤与负责修建成帝初陵的将作大匠解万年相友善,二人便串通一气,鼓动成帝在初陵设县,想借此捞取政治资本并从中牟利。为此,陈汤上书成帝,言说在初陵设县的好处,声言如果皇帝同意设县,他愿“为天下先”,将妻子家属都迁到初陵。成帝同意在初陵设县,并为新县取名“昌陵邑”,开始迁徙百姓。可没想到,这事折腾了三年,也没有成功,很多大臣产生了不满。成帝根据有司的意见,停止了设县事宜。这时“昌陵邑”的办公宅第还未拆除,有人问陈汤:是不是有可能会恢复移民。陈汤说:“县官且顺听群臣言,犹且复发徙之也。”意思是:县官只是一时听了群臣的话,好像还会恢复移民的。这话传到大司马王商耳朵里,王商说陈汤是造谣生事、煽惑百姓,便将陈汤下狱治罪。再加上陈汤一直没有改掉贪墨的坏毛病,曾多次许诺给人办事,从中骗取财物。于是陈汤被免为庶人,徙居敦煌。后来敦煌太守为之求情,才被迁到安定(今宁夏固原县);再后来成帝看陈汤可怜,下诏让陈汤迁回长安。回长安后不久,陈汤便去世了。王莽时期追谥陈汤为破胡壮侯,封其子陈冯为破胡侯。
检讨陈汤的一生,会发现其成于边功而终败于贪财。因攻杀郅支单于一战成功,成为陈汤一生的金字招牌,每遭弹劾或下狱,都有人为陈汤说情,而且每每奏效,不仅免去杀头之罪,还被任职封侯,荫及子孙,可谓“一个老本吃到底”。而贪财的坏毛病却纠缠了陈汤一生,自郅支城一役因贪财被司隶校尉使者扣留责问后,陈汤一直旧习不改,后来竟发展到利用欺骗手段获取财物的地步,最终被废为庶人,迁徙边地,实在是咎由自取。可以说,攻杀郅支单于一役关照了他一生,而贪财的恶习也困扰了他一生。足见人性与人生之复杂。
攻灭郅支单于之役之所以有如此影响,与当时大汉帝国稳定西域和发展对外贸易的战略密切相关。西汉自武帝开始对匈奴战争至汉元帝时,匈奴大部已远涉西方,剩下部分也已四分五裂,留在西域地区接受汉王朝的管辖。那时西域在汉帝国的有效控制下,经西域通往西方的贸易通道“丝绸之路”业已形成。汉帝国呈现出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上下充满自信和力量,是一个建功立业和英雄辈出的时代。陈汤攻灭郅支单于,平息了西域的扰乱,自然成为那个时代的标志性符号,理所当然被历史所铭记。班固在《汉书》本传中,利用大量篇幅详细记述了这一事件的始末;从宗正刘向、太中大夫谷永、敦煌太守和议郎耿育等为陈汤说情的上疏中,亦可见攻灭郅支单于对当时的影响和意义。正如汉元帝在诏书中的评价:甘延寿和陈汤“内不烦一夫之役,不开府库之臧,因敌之粮以赡军用,立功万里之外,威震百蛮,名显四海。为国除残,兵革之原息,边竟得以安。”耿育在上疏中说:“延寿、汤为圣汉扬钩深致远之威,雪国家累年之耻,讨绝域不羁之君,系万里难制之虏,岂有比哉!先帝嘉之,仍下明诏,宣著其功,改年垂历,传之无穷。”可见,当时朝廷上下对攻灭郅支单于的评价甚高。正因如此,攻灭郅支单于一役才成为陈汤的护身符,一直护佑着陈汤最后无虞。
而陈汤的所作所为,确实辜负了朝廷对他的期许。究其原因,与陈汤的境遇和性格有关。《汉书》本传说陈汤“少好书,博达善属文。家贫丐贷无节,不为州里所称。”又说“汤为人沉勇有大虑,多策谋,喜奇功,每过城邑山川,常登望。”我觉得,正是陈汤的出身和境遇决定了他的性格,这种性格中所表现出来的善于抓住机会和贪图功名财物的特点,导致了陈汤一生的起伏跌宕。
陈汤早年因在家乡名声不好,只好到京城发展,不失时机地结识了张勃,被举为茂才,是他抓住的第一次机会;眼看在京城难以施展才能,便请求到边塞任职,被封为“西域副校尉”,是他抓住的第二次机会;与甘延寿远征郅支单于城,“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一举攻灭郅支单于,是他抓住的第三次机会。这次成功,一举奠定了他在朝廷上对西域问题的话语权。但陈汤也多次失算,他放弃为父奔丧而等待朝廷任命,本想不失时机,却失去了机会,是第一次失算;上疏举报康居王送来的侍子是假王子,欲重新得到朝廷启用,恢复他的官职,结果却弄得鸡飞蛋打,是第二次失算;与将作大匠解万年勾结,鼓动汉成帝在初陵设县,欲从中谋取利益,被人抓住把柄,是他第三次失算。得失之间,使他抓住机会的效果大打折扣。
贪图财物是他一生的致命弱点,从“丐贷无节”到贪财无度,再到不惜行骗敛财,最终毁了他的一身功名。从聪明专断、善于投机和贪财的性格来看,陈汤善于对外,不善对内;善于征战,不善管理;管得住别人,管不住自己。如果朝廷真让陈汤独当一面,将西域交给他管理的话,还真不知道会是什么结果。班固在《汉书》本传后的评语说:“陈汤傥荡,不自收敛,卒用困穷,议者闵之。”是非常公允的。
最后,还要说说“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这句话。这句话的原文是:“宜悬头槀街蛮夷邸间,以示万里。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用现在的话说就是:“应该将砍下的郅支单于的头,悬挂在蛮夷居住的槀街上,让周边的人都知道,敢于侵犯强大的汉帝国的人,就是再远也一定会被诛杀。”这在当时确实是一句令人血脉偾张的话,就是以后,一提起这句话,也会引起人们对那个时代的无限遐想,以至于在大汉衰微和后来没落的朝代,人们面对这句话都会自觉惭愧,甚至觉得这句话更像梦呓。告诉你,这就是中国人说的,而且离现在并不遥远,只是两千年前的汉朝。
不过认真想来,陈汤说这句话时,西域已属汉朝管辖,虽地处遥远,亦是大汉疆土,到那里诛杀反叛者,顺天理,合民意,理所当然。而如果发生在当下,你说谁跟我作对,虽远必诛,就显得有些霸道了。不得不说,那个“犯强汉者,虽远必诛”的时代已经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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