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十月》 | 舒晋瑜
三十五年前,罗锦衣和甄宝珠的锦绣年华,曾被高考失利蒙上浓浓的哀伤和落寞。然而,命运有了转机,她们同时被招进学校当民办教师,在多少农村女孩看来是可望不可及的体面职业,可这并不是她们的最终归宿。罗锦衣一路高升自乡村进入省城,甄宝珠却因为挪用学生交来的学费而被辞退,和丈夫尹秋生背井离乡到西安打工。
两株在农村活得滋润自在的植物移植城市,会是怎样的命运?
和《多湾》一样,周瑄璞的新作《日近长安远》依然是从中原文化的腹地出发,只是更为集中、更为切近地书写了现实生活中底层人物的精神困境,权力和日益膨胀的欲望对人性的碾压。故事结构并不复杂,每个人物皆有清晰的走向。从一开始,罗锦衣深谙自己的女性优势并充分利用,她不完全为了自己,而是为了背后的家族:“她还有弟弟,需要她帮助,伯妈活了大半辈子,弯腰缩脑几十年,需要在庄上受人尊重,家里这事那事,需要拯救。而这一切,都需要她的身体来开疆拓土”。
如果有人批评周瑄璞对罗锦衣出卖肉体一路上位津津乐道,以为作者是认可她的人生观价值观,纯洁无瑕的甄宝珠就会及时出现,颠覆我们有可能走偏的印象。相对于罗锦衣时时难以填满的欲望沟壑,甄宝珠的理想单纯朴实,仅仅是为了和丈夫相守相爱,支持秋生在老家盖一处好房的计划,将来老了干不动了回去和家人共享天伦之乐。
周瑄璞曾经对一档电视节日《绿色动物》中的情节念念不忘:有一种蜂,雌蜂没有翅膀不能飞翔,它便爬到一种有花粉的植物花蕊上,将花粉涂抹全身,使自己散发出气息,引来雄蜂带着它飞。这一切被一种兰花看在眼里,这种兰花慢慢将自己长成那只雌蜂的样子,散发出气息引来雄蜂,上当的雄蜂飞过来,一次次夹带着它要飞走而不得,等发现上当后,已经将花粉沾了满身。这只雌蜂和这种兰花用自己的独特方式达到了让雄蜂帮其飞翔和传粉的目的。
是的,大自然中万物生灵都有自己的生存之道,人当然也是万物中的一种,再卑微的生命都有梦想。为了实现梦想,从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到人老珠黄,三十五年间她们各自拼搏,最终收获了什么?宝珠相依为命的丈夫秋生劳累过度去世,已经是设计院院长的锦衣因和秘书争风吃醋被人肉搜索身败名裂。
老家是小说中人物的灵魂栖息地,而对于周瑄璞而言也另有一番寄托。“老家在我心中,是一个温暖而又复杂的所在。我不愿意无原则地轻飘飘地歌颂她。老家是那个你想离开又想回去的地方,只有离开她到一个安全的距离,你才能爱得起她,能回头去歌颂她”。周瑄璞说。《多湾》中的章氏家族,经过几代人的努力,脱离了土地。距离产生美,产生爱,所以小说最后章西芳回到老家时,那些描写温情而动人。《日近长安远》的结尾,与世无争的宝珠和贪心不足的锦衣先后都回到老家——宝珠独守空荡荡的“村中第一楼”,罗锦衣也失去了所有名利。罗锦衣甚至觉得,“她并没有离开过这里,可那个在城市里奔忙的人,是谁呢?那个在绿城二十五层楼上向南眺望的人,那个常常面对一桌子佳肴的人,如今在哪里?那些悲痛与喜乐,狂热的渴望和极度的失落,真的从心里走过?倒像是一场电影了,演着别人的故事”。经历了生活与心灵的劫难,罗锦衣最终找到自我,归于平静,曾经有过的故事就像合上了一本书,那只飞翔的美丽的蝴蝶变成书签。
周瑄璞的女性视角,使自己的作品对于女性的身体和精神有着足够深切的关注。无论是《多湾》还是《日近长安远》,都涉及女性堕胎,《日近长安远》中的罗锦衣因多次打胎无法生育,秘书卢双丽因年轻时候当过“坐台小姐”无法生育。为了走出农村,她们不惜付出一切。同时,周瑄璞的小说中,都有两个惺惺相惜的好友,也都有为了追求理想的爱情飞蛾投火般的投入……周瑄璞小说中的女性,不是男作家笔下的女人,也不是被赋予高尚光环、女性楷模的女人,而是那种能在现有条件下力争最大限度掌握自己命运的女人。作为一个女性写作者,她诚实地写出女性身心的变化,写出生命之花的绽放与凋零,写出女性的幸福,欢乐,痛苦,梦想,沉沦,救赎……这是作为女性的责任,也是本能。在《日近长安远》中,周瑄璞提供了一个结结实实的女性身心成长和衰落的样本。这样本中,有女性的吃苦耐劳、坚强隐忍和无私奉献,也有生命逐渐走向衰败的无奈甚至绝望。“……潲色的女人,无法折射这个世界的光彩,再不能抱任何幻想,哪个人会因着喜爱和温情,伸手帮她。人生变成一场竞技和交易,所有温情面纱被揭开,斤斤两两都要算清”。小说的最后,罗锦衣年华老去(无奈地看着岁月走过),没有可以倚仗的优势了,人性和城市一样显出冷酷无情的面目。
这无情不止是对走向衰败的罗锦衣,丢了营生的尹秋生也是同样的感觉:“生活了十几年的城市,变得冷酷而威严,竟然没有一丝丝缝隙,能让他撬开一角,立足下来”。《日近长安远》无疑是一部现实主义题材的力作,做小买卖的老朱、同一个大队的乔光荣、农民工的生存、非法集资、行贿受贿等芸芸众生和社会现象均有所触及。“有一种叫生活的化学物质,从天到地笼罩下来,囊袋一般将所有人收纳。人们臣服于她,为她耗尽了青春,耗完了生命,不惜歪门邪道,偶尔铤而走险”。周瑄璞扛着一台巨大的摄影机,缓慢而冷静地扫视那些努力想摘取生活果实的人们:“有人凭着力气,有人靠着运气,有的跳起来够一个,有的搭梯子摘一筐,也有人自己不出力,树阴下摇着扇儿,雇了人替他去摘,也有的人,将别人手中的夺下”……她以最大的真诚和勇气面对生活,探寻人生的真相,她书写当下,却不只为当下而写。她在努力增强作品的生命力,使之长成一棵根深叶茂的大树,而不昙花一现。
如果说,此前的写作中,周瑄璞呈现出的写作姿态是凝重而朴实的,那么在《日近长安远》中,则多了一些飞扬的灵动和更为成熟的技巧,多了一些充满玄幻的梦境和魔幻现实主义的笔法,无处不隐喻,句句有机锋。第五章中开饭馆的宝珠有时间在小店门口坐下来,看眼前的人来人往时,会发现一片“腿的森林”。那时正流行踩脚裤,“从十几岁小女孩,到五六十岁大妈,从双腿笔直修美,到大粗腿,小短腿,罗圈腿,小腿肚子上一个大疙瘩完全不像是女人腿的腿,全部都用竖条细纹的踩脚裤来武装”,而在第十四章中尹秋生靠墙坐着时,也能看到眼前各种各样快步行走的腿,发现女人们都穿着“打底裤”,就像当年的踩脚裤一样,只是现在绷得更紧,少了脚下踩的那个环套。小说分别借主人公的视角扫瞄社会流行因素,借服装一角窥见时代变化,每一个人物都无可避免地被裹挟着前行,多少人的生命也在最初的朴素纯粹中逐渐变得混沌驳杂。而小说最后,重返北舞渡的罗锦衣来到曾经任教的尹张村十字路口,四处张望,忽见学校大门,走出一个姑娘,高高的个儿,粉白的脸,她心突突直跳,啊,是当年的罗锦衣吗?
生活就是这样重复着,无奈着,却兴致勃勃地前行着。
令人不可忽视的,还有小说语言。罗锦衣如愿当上设计院院长之后,两大段绵密细致的心理描写,彰显了她的得意与张狂。我们可以理解为汪洋恣肆的铺排,也可以理解为冗长啰嗦的唠叨。这符合罗锦衣作为中年女性的特征,也是周瑄璞作品的风格。不难发现,周瑄璞的很多作品中,似乎更多的使用了河南方言。她当然知道,语言是衡量评判一个小说的首要标准,再好的故事再高深的道理,也得用明确无误、流畅自如、富有个性的语言来表达。文学的神奇即在于此,周瑄璞的笔下,流淌出来的语言如此多样,那些方言的精妙使用,形象传神,组合成别样的风景。
周瑄璞是一个耐心而倔强的作家。《多湾》之前,出版过几部都市情感类长篇小说,影响并不大。2007年,她开始动笔写作《多湾》,完成后出版却不太顺利,她索性先放下来,在2010年—2015年之间,集中精力写作中短篇,不断被发表、被转载、入年选、上年度排行榜。她的集束手榴弹式的爆发,使文坛仿佛刚刚意识到这个低调而扎实的70后作家的存在。与此同时,开始有出版社重新注意《多湾》。
从一开始,她对《多湾》就是充满自信的。以至于陕西省上的一些重点资助出版项目,她从没有想到为《多湾》申请过,她要让作品凭着自身的魅力得到认可,用自然的方式走向市场,来到读者面前,走进人们心中。在写作和等待出版的八年里,她反复修改,一遍又一遍打磨,以她的勤奋、沉着和长久的耐力,使《多湾》绽放出异样光彩。我们同样相信,多年之后,《多湾》还在,《日近长安远》还在,小说中的季瓷和罗锦衣们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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