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莉 湖北省文联副主席,曾获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鲁迅文学奖,著有《来来往往》《烦恼人生》《午夜起舞》《汉口情景》等。
池莉说,自己不可能不写小说,她此生注定要与写作为伴。
1974年,高中毕业的池莉迫不及待地写申请书,希望参与上山下乡,下放到农村。因为在农村,她面对的是贫下中农,他们对自己肯定没有偏见,她将不再面临在城市里的孤独感。
池莉在《写作的意义》里回忆道,“文革”时,作为干部的父亲被打倒,她因而遭到同学的袭击和伤害,池莉常常在课桌抽屉里发现死老鼠和化冻的冰棍。她察觉到藏于这种伤害后的锋芒,但老师和家长无法理解。她只能将痛苦和悲愤写在日记与诗歌里。到农村后,写作再一次成为她的良药。
1980年,在武汉冶金医专读书的池莉,发表了诗歌处女作《雷锋之歌》。1987年,池莉在《上海文学》上发表了《烦恼人生》,被主编周介人称为“新写实主义”的开始。这篇小说获得《小说月报》百花奖等十余个奖项。此后,池莉陆续发表了《来来往往》《小姐,你好》《生活秀》等作品,其中多部被改编为影视剧和电影。
今年5月出版的新书《大树小虫》,是一部酝酿了十年的小说,从80后主角俞思语和钟鑫涛的婚姻写起,两人看似一见钟情的恋爱,实则是双方的父母、祖父母乃至俞思语的好朋友精心设计的产物——设计正是小说的主题。从两人的婚姻追溯至他们的父母和祖父母,他们无不处于社会和时代的设计之下,尤其是祖父母一代,完全裹挟在各种政治运动之中,被时代漩涡所嘲弄。
每个人物身上的某种宿命被代代延续,这是一种被时代和社会所塑造的命运,而时代和社会的某些病症也在延续,譬如城乡对立、重男轻女、处女情结,她敏锐地捕捉到,并将其凝聚于这部作品。
每个人的命运都不由自主地被设计
新京报:《大树小虫》构思于2010年,是什么契机让你想创作这个故事?
池莉:没有契机。对于写作的人来说,就跟农民一样,永远都在构思,写作就是播种和收获。几乎所有的构思前前后后都会冒出来,这一个成熟了,就该收获这一个。《大树小虫》是一部大长篇,跨度有将近100年,涉及四代人,所以成熟的过程也会长一些。这个构思早就冒出来了,像一个小芽,冒出来,慢慢长。
新京报:《大树小虫》写到80后,你是怎么来观察这些年轻人的?
池莉:不需要,因为我和他们一起在成长。我觉得,这就是一种生活习惯或者天赋。所有的人,只要在我身边,比如说你,就会收入我的“囊”中。就像X光,我对你一照,就会分析你一个大概的状况,到要写的时候,就会把它调出来或它会自动地跳出来。
新京报:《大树小虫》里主角的婚姻是被设计的,你之前的作品似乎也流露出对爱情的悲观,你对爱情的态度就是比较悲观吗?
池莉:不光是爱情。我整部长篇写的就是所有人的被设计。每个人都是被设计到一棵大树上的小虫,都在朝一个方向爬行和前进。所有人不由自主地被设计,没有人能决定自己的爱情或者命运。
新京报:你之前说写作是为了个人,但这部长篇小说让我感受到你有一种野心,要写一些更厚重、更能反映时代和社会的内容?
池莉:个人就是社会。我自己也是个小虫子,也在社会当中,也被设计,所以我写的东西就是社会。这部长篇小说的跨度、年代以及所涉及的主题,祖辈、父辈的这种在一棵大树上的被设计感,天生就有厚重感。不是我特意想要它厚重。我写作仍然是自己的事情。这是主观和客观的问题,主观上再自我,客观上也必定被设计。
新京报:你在《大树小虫》里面写到城乡差异和阶层差异,你是怎么看待这种差异的?
池莉:这是我特意设置的。我觉得,一定要在这部长篇里写到中国的阶层或阶级现状。在中国,到现在为止,城乡之间存在着巨大的裂痕和鸿沟。这是一件很悲苦的事情,它会毁灭爱情、亲情,非常的糟糕。城乡文化的鸿沟太巨大,必须要有一种好的文化建设来弥合,使人和人达到一种精神文化的平等。
所有的进城打工者都很自卑,内心深处其实都很憎恨城市,他们真的对城市有着羡慕、热爱和憎恨。现在的年轻人,如果纯粹在城市长大,他们去农村不可能会喜欢农村。因为农村垃圾遍地,到处是农药、化肥。刚刚解放时牧歌般的田园农村已经消失了。我也注意到我们在建设新农村,但我觉得远远不够。
“新写实”是被剥夺以后的觉醒
新京报:一开始写作是源于什么?从什么时候开始,非常强烈地觉得自己一定要成为作家?
池莉:最开始的写作源于对方块字的喜爱,我特别喜欢把它结合在一起表达某种东西,从小就是这样。决定要成为作家,应该是十几岁,高中毕业前后。那时候不能考大学,就上山下乡做知识青年,我觉得特别开心。因为做知识青年可以到农村收集素材,看到很多故事,这对我的写作来说是一件好事。那时候,每天都写日记和笔记。
其实更早,几岁的时候,我就觉得我将来的职业是作家。大人们都喜欢问你长大后要做什么,就会教你说我要做工程师。我说我不做工程师,我就写作,当作家。年轻人都觉得老在学校里没生活,和社会生活隔开了,学校就是读书考试。所以,如果能够离开学校,直接到生活当中去,我觉得对于写作来说是很大的好事。
新京报:可不可以聊一下上山下乡的经历?
池莉:大多数人肯定是怀着绝望的心情去的,很多人觉得城市户口转成农村户口是令人绝望的事情,但是我没有这种感觉,我没有想到将来。那时太年轻,十七八岁,我觉得将来我就是作家。下乡以后,我特别热爱农村,特别热爱土地,特别热爱劳动。下乡第一天,农民给我们一个扁担,叫冲担,是一个柳树条,两边是尖的,用铁做的。这个扁担是专门用来挑捆好的谷子的,一头要插进去,举起来,再把另一头插进去,放在肩上。当时我怎么都举不起来,怎么都学不好,最后折腾了一天。我们要挑到很远的地方,我整个肩都是血,都是紫的。晚上疼得不能动,但是心里非常自豪。有时候,精神的狂热可以战胜肉体的疼痛。
在农村,我什么都学会了,插秧、割谷子、种菜,我特别积极。但是,因为我每天都在写作,都记笔记,农民也都看着,他们觉得我应该去当老师,给他们教孩子。所以,大家向学校和大队强烈推荐我。我可能只纯粹地劳动了半年,做了一年半的老师。不过,我们乡村老师当时是不一样的,一到农忙的时候,都带着学生下地劳动。说不上课了就马上不上课,说要下暴雨赶快去把棉花摘下来、抢棉花,我就带着学生跑到农地里抢棉花。所以我也在劳动当中。两年的时间,对我是特别大的、脱胎换骨的改造。
新京报:你曾在接受采访时说,你这一代作家是比较幸运的,经历很丰富,譬如阎连科对饥饿有很深的痛苦,而你更强调“被剥夺的痛苦”。可以具体解释一下何为“被剥夺的痛苦”吗?
池莉:很简单,我自己想要写的不能写。最初写作的时候,是被剥夺了自由思想的痛苦。开始写的时候,我很年轻,十七八岁下农村就想写作。我后来看我那时候的笔记,我都笑,全是大话、空话,当时自己的脑子被剥夺,全是社会上流行的写作方式。这种剥夺是很深刻的,你必须花很大的力气“拨乱反正”,把自己对文学创作的真正的感觉找回来。这是很痛苦的。你满脑子都是被灌输的话语,写英雄人物、写典型环境,跟现在的孩子上学被灌输的一些说法一样。我花了很多年,慢慢写,慢慢找回自己。所以,我最开始写《烦恼人生》,所谓“新写实”,是我被剥夺以后的觉醒,这是非常有意识的觉醒。
新京报:对于当下的文学,阎连科提出过“苦咖啡文学”的说法。是否感觉现在80后、90后的很多作家好像更关注自己个人的小世界,对时代和社会没有反思?
池莉:我对年轻人的看法是不一样的。我觉得年龄决定写作,以及他对世界的认识。无论哪一个年龄的写作,只要写得好,都一样,无须要求他超越自己的年龄。现在有些年轻人写得挺好的。当然要写自己的感受,一代人就是一代人,一个年龄就是一个年龄。我们老是提倡社会责任、历史厚重或者什么,其实是对年轻写作者的一种剥夺,一种思想剥夺。不应该提倡任何条条框框,年轻人能够尽情地感受,想写什么就写什么,这才是文学的良好生态。
一个作家,特别是年轻的作家,如果能够真切地感受到自己的生命,并且能够自由地言说,就是最好的生态。将真切的生命感受自由地言说出来,本身就是社会责任和社会存在。中国人历来爱贴标签,贴标签是最束缚思想的做法,我坚决不同意。我们年轻时就被贴标签,被要求,我花了一辈子来把这种标签撕掉。年轻人写自己挺好的,凭什么认为他自己就不是社会的一部分?
采写/新京报记者 萧轶 实习生 聂丽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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