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路也太崎岖了吧,不对,这严格意义上来说已经不算是路了,只能依稀可见路的轮廓,看来已经很多年没有修缮过了,此时正值初春,大雪刚刚化去,使得本来就不平坦的路还平添了几分泥泞。
云婷开着报社配的老款桑塔纳在崎岖的土路上缓慢行进着,一路上她不停的抱怨着。原本她只是一个刚进到报社的不到一年的新人,是没有资格配车的,但这次的采访在远离城市的一个偏远山村,报社的其他同事都不愿意来,作为新人的云婷自然要自告奋勇,所以主编破例将车让她开一天。对于开车这件事来说,云婷一样是一个新人,所以最开始云婷是拒绝的,不过一个同事讳莫如深的劝她还是开着吧,她这才把车开了出来,跟着导航走了一个多小时,云婷终于知道同事的劝告是为什么了,因为她要去的地方除了自己开车之外估计就只有两条腿可以到达了,名副其实的偏远山村。
云婷此行的目的是刘家村,原本的名字叫刘家窝棚,政府提倡的建设美丽乡村的第一步就是改掉那些不登大雅之堂的名字,所以像“窝棚”一类的名字自然要剔除掉。刘家村隶属的刘家县是全省乃至全国一等一的贫困县,而刘家村则是贫困之中的特困,多年来政府想要改革这里的经济模式,扶植这个偏远山村但都没有成效,几任领导人也都是束手无策。可就在两天前发生了一件事,让县市领导看到了契机。
两天前的傍晚时分,一名本市的女大学生在结冰的江面上行走,江面开裂不慎落入水中,幸好路过的刘玉昆不顾个人安危跳入江中,将女孩救了上来,但自己却因为耗尽力气溺死在水中。这本来是一个寻常的见义勇为事件,但刘玉昆恰好是刘家村的村民,几年前进城打工。正是这样一个事件,让县市领导觉得可以借助救人英雄的名头大肆宣传,如果可以吸引到几个投资商,那刘家村的贫困问题就可以迎刃而解了。
云婷开车走出土路后就远远看到了写着刘家村三个字的牌楼,这牌楼也确实对得起贫困两个字,风一吹都有些摇摇欲坠的感觉。云婷下了车远远望去,发现村子里面的道路比刚才那条土路还要恶劣,云婷不确定自己如果开进是否还能开出来,所以索性将车停在了村头,自己徒步进去。
这村子似乎很久没有陌生人来了,所以云婷刚把车子停下就感觉到周围有人影窜动,议论的声音开始窸窸窣窣的响了起来。云婷今年二十五岁,是活脱脱的一个大美人,本就俊美的面容再配上这身职业装,可以说是相当吸睛了,加上自己和这村庄形成鲜明对比的干净与整洁,更是让她周围的人都驻足观看起来,这也让云婷有些不好意思。资料上写刘玉昆似乎是住在村西头的第七家,不过云婷是个路痴,根本分不清东南西北,要不是有导航估计自己指不定开到哪去了。既然找不到就只好问了,云婷看到在自己前方有一个倚着自家大门嗑瓜子的大娘,于是便客气的问道,大娘您好,跟您打听一下,刘玉昆家住在哪?
刘玉昆?大娘有些疑问的重复着这个名字,似乎很陌生。
就是刘二狗子,刘老黑家的二小子,大娘家对面人家的一个男人听到后说道,云婷发现那个男人的目光不断的打量着自己,自己看向他的时候他又不着痕迹的将目光移开了,这一点让云婷很不舒服,但毕竟异地他乡的只能当做没发生。
啊,二狗子啊,你找他干啥,姑娘,我看你长的挺俊的,可别跟他家扯上关系啊,大娘很是担忧的提醒着云婷。
云婷一看大娘说话的语气似乎还不知道刘玉昆已经死了,云婷便也没有主动告诉,随便编了个说辞。本来云婷此行的目的主要是借着宣传救人英雄事迹实则是要体现刘家村贫困的现状,借此吸引投资商的投资和省里领导的重视,所以拍照是主要的,其他的是一些事情倒是不那么重要,不过那句“可别和他家扯上关系”却让云婷很在意,于是和大娘打听起来。农村人都喜欢热闹,尤其在这乍暖时节,村民在屋子里憋了一冬天了,有点新鲜事自然是都愿意凑一凑,所以云婷和大娘攀谈的几分钟时间里,周围稀稀拉拉聚集了几十人,有些孩子个子矮凑不到前头,索性就直接上了房上了树,乍一看还以为云婷是来村子里卖艺的呢。
刘老黑这名字可不白叫,心黑着呢,一家子心都黑,谁家的姑娘要是进了他家的门不说是扒层皮也是三天一打两天一骂,刘老黑自己的婆娘据说就是让他打死的,三个儿媳妇也都是过了没有两年就都跑回娘家了。
那算个啥,听说二狗子的媳妇回娘家不光是因为被打了,是二狗子把他小姨子给糟蹋了,这小混账跟他爹一样混账,从小烧别人家柴火垛、偷钱、偷鸡、劫道、偷看女娃子洗澡,什么事他没干过。
可不咋的,几年前刘老黑家南面的柱子家新盖的大瓦房,本来是高兴的事,结果刘老黑就瞅人家不顺眼,二狗、三狗当时在矿上干活,偷了点黑火,大半夜的愣是把人家房子给炸了,柱子他七十多岁的老娘腿都给砸断了。
。。。。。。
农村人就是这样话匣子一旦打开了就停不住,都开始你一言我一语的说起了各种所见所闻,云婷在一旁听着心想来这里采访也有好处,就是这里的人有什么说什么,不像城里人总是想的很多,说话顾及这个顾及那个的。就像那掉进江里的女大学生,接受采访的时候几乎全程闭口不言,而她的父母除了感谢别的什么也不肯多说,并且聊了没几句就下了逐客令。
不过云婷好奇的是全村的人对刘玉昆和刘玉昆家里似乎没什么好感,七嘴八舌的说了一大堆全是埋怨这一家子的不是,有些事情听起来更是骇人听闻,这些杀人放火的大事公安局都不管的吗,云婷开始觉得有些不对劲,这样的一个人很难想象他会不顾自己的生命去救一个陌生女孩,如果这些村民说的哪怕只有十分之一是真实的,那也有必要跟有关部门反应一下。
云婷又打听了一下刘玉昆家的住址,便脱离了众人自顾自的前往,临走时那大娘还在告诫云婷千万小心一类的话。村里的路更是难走,云婷从小长在城里,这种山村可以说是第一次来,所以这短短的几百米路云婷感觉自己走了很久,本来初春的天气还有些凉气,但步履蹒跚的云婷走的是满头大汗,好不容易到了刘玉昆家,刘玉昆家的房子着实让云婷震惊了一下,如果说刘家村是贫困之中的特困,那刘玉昆家绝对就是特困之中的超困了,一个不大的小土房子,墙体上满是裂缝,最大的一条可以平着塞进去一个手机,而且这个房子绝对是个危房,已经朝一个方向整体倾斜超过三十度了,若不是另一侧用了两根大木头支撑着估计早就倒塌了,云婷很诧异这样的房子是如何度过一个又一个寒冷的冬天的。
刘玉昆家的院子满地的狼藉,各种动物的粪便几乎铺满了院子,其他乱七八糟的杂物更是让院子没有落脚的地方,云婷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进去,只好在院子外面叫了几声。不一会在小土房子里颤颤巍巍的走出一个老者,老者听见呼喊本来很是不耐烦,但是见到云婷后马上眼睛放光的盯着云婷看,那眼神就像刚才在村子里那个男人的眼神一样,不同的是这老者丝毫没有躲避的意思,就像是老虎看到了猎物一样。云婷听到虚掩着的房门传来一阵一阵的女人的惨叫声,老者回头朝屋内骂了一句,让你的婆娘消停点。
老者听到云婷的来意后并没有任何悲伤,而是直接了当的问起了政府给的抚恤金什么送来,这个问题云婷自然是解答不了,老者却是不依不饶,还一直拉着云婷进屋里坐坐,最开始云婷是婉言拒绝的,且不说那小土房安不安全,就是这院子也实在没办法落脚,而且刚才那女人的惨叫声实在太过吓人。但是云婷的婉言拒绝似乎让老者更加变本加厉起来,本来只是拽着云婷的衣服后来直接要环抱云婷的腰身。本来云婷觉得这是个古稀老人,走起路来都摇摇欲坠的样子,却没想到他的力气竟然这么大,幸好两人之间隔着一个矮栅栏,云婷才趁机挣脱了。
这莫名巧妙的遭遇让云婷在这个地方再也待不下去了,拿出相机草草的拍了几张照片就算是完成工作了。回去的路上云婷不再顾忌自己的鞋子是否干净的问题,只想快点回到车里,生怕那老者再追出来。走到村子里时那些村民还想和云婷搭话,但云婷只是自顾自的低头前行,根本没有理会其他人。
驱车回到城里后云婷没有回报社,而是直接回了家,在刘家村被人无缘无故的熊抱撕扯了一番让云婷厌恶无比,所以直接向主编请了假说太累了,明早再把车开回去,主编知道刘家村确实地处偏远便准了云婷的假。云婷好好洗了个澡后便拿出笔记本电脑开始写稿子,这篇稿子云婷是删了写写了删,删了又写写了又删。本来刘玉昆救人无可争议,他的过往、他的家庭和见义勇为并不发生冲突,但在刘家村的遭遇激起了她记者的职业本能,觉得这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摆在云婷面前的有两个选择,一是一如既往写上一片溢美文章再附上刘家村贫困的照片就可以收工了,二是在文章中指出自己的所见所闻希望能引起当地警方的注意,对刘玉昆一家进行一次调查,看看那些家庭暴力、糟蹋良家女孩、炸毁邻居房屋的事是否真的属实。
第二天云婷将自己的新闻稿交到了主编的办工桌上,临近中午的时候主编叫云婷到他的办公室去。云婷进屋后刚刚反身把门关上,就听见主编重重的将她的新闻稿摔在了桌子上,小云啊,你的这篇文章写的真好啊,市政府三令五申的强调要扶植贫困县,你可倒好,写了一篇刘家村的村民是劣民是刁民的文章来。
可是主编,这些都是我昨天亲耳听到的,而且那刘玉昆的父亲确实不像好人。
不像?好人坏人是用像不像来区分的吗,那是需要证据的,你在没有证据的前提下就胡编乱造,这是诽谤,是造谣,是要负法律责任的,我的小姑奶奶,而且刘玉昆的父亲是不是好人跟刘玉昆见义勇为有关系吗?我们要报道的是英雄拯救失足落水少女的事情,不是让你调查乡村不正之风的。
可是如果要体现刘家村的贫困情况就不可能不写到刘玉昆的家庭,他的家庭我实在没法往好了写。
小云啊,干我们这行的,有故事讲故事,没故事就要编故事,每一个意外死亡的孩子都是三好学生,都是品学兼优,真的是那样吗,我们报道的事固然要真实,但也要顾及公众的接受程度,你难道要写救人的英雄是一个常年使用家庭暴力、糟蹋妻子妹妹的人吗,这篇文章发了出去,且不论真实与否,估计咱们报社就要关门大吉了。
云婷知道自己没有任何证据吗,只是自己的一些见闻,这样的文章若说成是造谣诽谤也无可厚非,即便去公安局报案,而犯罪嫌疑人已经过世了,警局也未必会受理,所以回了一句知道了便准备转身离开。
小云啊,你父亲跟我是三十年的好朋友了,他一直让我照顾你,我呢也是太忙对你照顾不到,本来想用去刘家村采访的机会让你历练历练,没想到弄成这样,算了,这篇文章交给小陈去写吧,我再安排其他的新闻让你跟。
知道了,谢谢张叔叔。
就这样,这件事在小陈的文章渲染下引起了很大的轰动,一时间刘家村救人英雄的事迹传遍了大街小巷,在网络上甚至有人开始发起募捐帮助刘玉昆的家里。在英雄救人的事迹影响下两个外省的投资商看中了刘家村附近山上的特产山货,准备开始投资建厂,进而加工外销,加上政府的一些政策扶持,刘家村经过几年的发展基本摆脱了贫民的帽子,经济可以说是蒸蒸日上。
从那以后云婷没再关注刘家村的情况,慢慢的那一天发生的事便渐渐淡忘了。
七年后,云婷已经成为报社的头牌记者,被同事笑称为当家花旦,因为云婷俊美的外形条件,所以曝光度也是与日俱增,曾多次受省市电视台邀请去做一些法制类节目,七年的时间云婷在省内竟然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明星。
这一天云婷被派去采访一个即将退休的基层干警,这也是政府的一项举措,弘扬基层精神,这么多年来和政府政策有关的新闻几乎都是云婷经手的,所以这次也没有例外。
这样的采访问题都是提前准备好的,所以云婷按照流程逐一问着,那名干警很和蔼,虽然年近六十,但精神矍铄,身体也很好,期间一些问题的回答都十分幽默,整体的采访过程是在十分愉快的气氛中进行的。采访的最后云婷问了一个问题,这个问题本来是不在之前准备的问题之中的。冯警官,您在基层服务了这么多年,大大小小的案子经手的不计其数,有没有某个案子,或者某次行动让您觉得遗憾呢?
冯警官沉思了片刻,本来微笑的脸突然变得十分严肃,而严肃之中又有着些许的落寞,然后回答说,有。那是七年前的一个案子,当时师大的一个女学生在通江上不慎落水,路过的一个男人把她救了起来,最后那个男人被淹死了,这个案子在当时也算引起了不大不小的轰动,因为。。。
因为这个男人是刘家村人,政府想借机扶持刘家村?云婷听到这里马上就想起了自己初入职场时经手的一个新闻,所以便脱口而出。
冯警官听完了愣了一下,云记者还真是好记性,没错,七年前的这个案子好像也是你们报社跟踪报道的。这本来就是一个普通的见义勇为事件,可之后我们走访了刘玉昆所打工的工厂,发现他的工友和领导对于刘玉昆这个人都是嗤之以鼻,十句话里听不到半句好话,后来我们到了刘玉昆的住所,发现在他的住所里有一个破烂的本子,本子上记着被他救起来的女大学生的很多生活习惯,包括什么时候回家,什么时候回学校,喜欢吃什么,喜欢去哪家店。。。还有很多拍摄的照片,而这些照片的角度可以断定都是跟踪角度。这些东西加在一起说明刘玉昆之前就是认识这个女大学生的,当时我就觉得这个案子没那么简单,我们进一步搜查刘玉昆的家,发现了这样本子刘玉昆还有好几个,每一个上面都记载了不同的二十几岁的女孩的各种生活习惯,显然刘玉昆是在研究她们。再之后我先去了那个被救起来女大学生的家里进行询问,但是他们一家人都缄口不言,但我注意到那女孩的手腕脚脖处都有被捆绑的痕迹。我按照刘玉昆的本子找到了上面的一些女孩,有的人已经结婚生子了,对于我们的盘问回答都只有一句,不认识,认错人。我本来想继续调查,但我们分局领导却执意不肯,说是为了配合市里命令,营造救人英雄的光辉事迹。而刘玉昆所做的事明眼人一看就明白他这些年干了什么,但因为刘玉昆已经死了,那些女孩也没有报案,查下去也没有任何意义,所以就不了了之了。
那您知道刘玉昆为什么还要救这个女孩呢?
冯警官摇了摇头说,不知道,可能是良心发现,也可能是害怕担上人命案吧。可笑的是,这样一个人现在还被人称为英雄,每年到了刘玉昆忌日的时候网上还会有人自发的组织悼念活动。
刘玉昆做过不法之事,但救人却也是实实在在,而且因为那件事的影响刘家村现在已经摆脱了贫困的帽子,这样的结果未尝不是好的,所以这样的恶棍英雄在您眼中算是英雄吗?
有些恶棍做了一辈子坏事,临死前做了一次好事就会被世人歌颂赞扬,相反的有些英雄做了一辈子好事,临死前自私了一次就会遗臭万年,这样的事并不少见。恶棍还是英雄,看你从哪个角度看待了,有光就有影,只是人们愿意看见阳光的明媚,不愿意接受影子的黑暗罢了。
采访结束后云婷本来打算离开了,但还是忍不住回头问了一句,冯警官,那最后一个问题如果我写了出来怕对您产生不好的影响,您不想让我把那最后一个问题剔除掉吗?
冯警官微笑了一下说道,人啊,要么问心无愧,要么明哲保身,总要选一样,我都花甲了,退都退了,还在乎那么多干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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