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江南一隅的大麦地村,芦苇荡旁,生长着一株两生花。
一朵永远向阳,柔婉和暖,那是葵花;另一朵笔直坚挺,刚毅顽强,那是青铜。冷暖交织,刚柔并济,依偎在大河边,被岁月冲刷,被风雨洗涤,可它们的花瓣始终那么洁净,它们的根始终那么深,紧紧攀在一起,贫苦的淤泥不能将它们腐蚀半分,反化作养料,使这枝两生花在贫瘠的大地上生得茁壮,美得令阳光失色。
这个故事我认为有两个主题,苦难与希望。前者源于现实,后者源于人性。作者曹文轩也有两个出发点,故土乡情与悲悯情怀。前者出于歌颂自然美与怀乡情结,后者则出于文学使命和对生命本质的探寻。
若细留意便不难发现,曹文轩的大部分小说背景,时间坐标和地理坐标多在同一个范围内:地点为苏北农村,鱼米之乡,时间则为特定的历史时期,《细米》中的知青下乡,本书的“五七干校”,三年自然灾害,但这些政治年代的烙印被作者有意打散和淡化,只是作为一种作者亲身参与的集体记忆的铭刻,做为布景而非主题。在他笔下,人与自然的和谐是美感的基调,许多意象在小说中反复出现:大河,芦苇荡,茅草顶的房子,野鸭群……这些无不构成一幅纯净淡雅的画卷。荣格曾说:“每个意象中都凝聚着一些人类心理和人类命运的因素,渗透着我们祖先历史中大致按照同样的方式无数次重复产生的欢乐和悲伤的残留物。”而童年和自然,正蕴含每个人最初的生命体验,无疑会勾起人们灵魂深处的共鸣,也正因如此,在审美视角上,曹文轩的立意是永恒的,是纵深的。
水这一意象滋养了曹文轩和其小说的灵魂。由于从小生活在水乡,广阔悠长的河流始终贯穿着故事,使安静的文字仿佛具有了流动性,虽带来灾难,也带来了两个孩子命运之间的缘分。善良正直的青铜拽住小船的绳索,将惊魂未定的女孩送回彼岸,这根绳索也正将他们的命运相连。属于葵花的苦难似乎从一开始就未停止过:母亲早逝,父亲溺水,偌大的世界只剩她一个孤女,而青铜也是如此:幼年那场火灾剥夺了他的语言,喜怒哀乐只能通过一些别人眼中的古怪行为去宣泄,幸而有疼爱他的奶奶和默契的水牛相伴,少年聪慧而孤独地成长着,直到有一天,在大河上,遇到这个从远方城市漂流而来的女孩。
本书最感人的地方之一在于,青铜倾其一切对妹妹的关爱。在贫苦清寒的生活中,生命难免会产生裂隙,在黑暗趁虚而入的时刻,爱织就的光明填补着我们的孤独、悲伤与痛苦。犹如青铜为了妹妹而做的萤火虫花灯,不仅照亮了葵花课本上每一个字,也用水乡特有的浪漫,诗化了苦难。
冰项链和芦苇鞋的故事也是如此。前者是青铜用智慧和巧手,为葵花做了一条凝聚寒冬之美的冰项链,因为爱,它高贵神秘,独一无二;后者则是青铜带着全家编织的芦苇鞋去镇上卖,天寒地冻,为了挣钱给妹妹照相,执拗的哥哥连脚上最后一双鞋也卖出,赤脚奔跑在雪地里……痛苦是美丽的吗?它在生活中,似乎是无可回避的常态,但在文学中,尤其在曹文轩的文字中,它变换了质感,使我们看到,承受这些苦难的人们的那份坦然和优雅。
关于自然灾害的情节更体现了这一点:旱灾、涝灾、蝗灾接踵而至,村民们没有一蹶不振,而是想尽办法积极对抗。屋房被洪水冲毁,看着忙抓鱼的两个孩子和空荡的家,青铜父母背过身哭了;但哭过之后,他们竭力摆脱困境,更加勤勉劳作,用双手重新堆积起新生活,一百双精美如艺术品的芦花鞋,奶奶坚持要盖的茅草屋顶……哪怕生活是一袭旧袍,这些人性中的执着坚韧也如同华美的刺绣,在千疮百孔之上绽放出勃然生机。曹文轩不仅有意诗化痛苦,也淡化死亡,例如葵花父亲的逝去。“爸爸与葵花之间,是生死之约,是不解之缘。”葵花一方面象征着忠贞美好,亦是父亲对女儿的寄望,同时也喻示了父亲的归宿:消失在河流,但他的精神却留在了最爱的葵花地。当女孩葵花思念父亲时,便由哥哥陪同来到葵花地,在一片金色的海洋中,这种生死离别的哀伤被稀释,反给人一种生命延续的希望。
最耐人寻味的是本书的结局。读到最后,我们本以为青铜和葵花,这身世性格截然不同的一对“兄妹”,他们形影不离的身影会点缀大麦地每一轮四季,命运却再次显示出其残酷:葵花要回城了。经历过十年动荡的城市需要青铜葵花的光芒,但难道大麦地就可以轻易地让这样一个温暖纯真的女孩离开吗?仿佛是两只无形的手在牵扯着葵花,一边是她和爸爸的来处,那里有她属于一个城市人的未来;另一边是永远呼唤着她的大麦地,这是她灵魂的归宿。“此心安处是吾乡”,大麦地的青铜一家,给予这女孩的不仅是心安处,更让她在深爱中健康坚韧地成长。若说她是一朵花,那么她追寻的方向,始终是人性的纯善与本真。
可葵花还是走了。带着未见哥哥最后一面的遗憾,带着对大麦地村浓浓的眷恋,去往高楼大厦的繁华森林。我情不自禁在想,当葵花在宽敞的教室读书时,会不会忆起曾手执木棍,在地上划下草木鸟兽,日月星辰的字眼,只为给一个少年带去文化的尊严?当她在明亮的台灯下写作业时,会不会想到曾有十盏萤火虫花灯,点亮她生命里的黑夜?当她在热闹的市场被毛茸茸的小鸭逗得直笑时,会不会想到在艰苦的年月,一个少年为了给自己解馋,冒着冤屈捉来野鸭?当她长成少女时,试戴着商场琳琅的珠宝项链,会不会记得,也还是那个沉默的哥哥,曾送她一串世间最莹洁的冰项链?当她已对动物园的一切熟稔于心时,还会不会回想,曾看过的马戏表演,那单薄肩膀是自己的专属座位,少年如一座岿然不动的雕塑般静立,只为多听她一刻的欢笑……
或许她会,或许不会。我们假设着人心的深情,也无法回避岁月的无情。但不论如何,故事只是故事,留在读者耳边的,只有最后那一声冲破时空的深情呼唤:“葵——花。”这是高潮,也是尾声。故事也不再是故事,我们仿佛真的看到这个不会说话的少年,在极致的思念中被命运之神垂怜,他找回了语言,世间所有的语言此刻只化作一个名字,它承载着青铜心里全部的泪。在少年最后跌跌撞撞的奔跑中,葵花们全都仰着头颅,它们忠贞地循着太阳的光焰,也见证着这场深情蕴化出的奇迹。
在扉页上,作者写着,献给曾遭受苦难的人们和其子孙。苦难并非值得歌颂的主旋律,而是人性的试金石;它能磨砺出人类最高贵的品质,在任何一个时代都是如此。苦难美学,可以说是本书内在的主题。曹文轩在用一个纯美的故事探寻着苦难对生命本质的意义,虽然在我们的阅读体验中,不乏快乐完美的童话,但也有一些人,通过文学触碰着永恒的边界,即对人类终极命运的真挚关怀和哲学式思考。用心灵去触摸这个故事吧——当青铜雕刻出葵花,苦难融入了人生,自然交织着烟火,一切都化作至美的和谐境界,而我们的灵魂,也仿佛在潮湿的大麦地边肆意奔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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