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记得第一次读莫言的《蛙》，是得知这个高密老乡喜获诺贝尔文学奖的时候。那时候还在读大学，怀着一丝好奇，一丝期待走进了“蛙”的世界。读完之后暗自庆幸，在上个世纪90年代的“计划生育”洪流中，我这个非农户口的二胎能顺利出生，实属万幸。而今已身为人母，再次翻开莫言的《蛙》，却数次凝噎，尤其是对于主人公姑姑的传奇经历更是唏嘘不已，种种复杂的情感交织在心头，久久挥散不去。
故事发生在高密的东北乡，自上个世纪五十年代说起。在那个多子多孙多福气的时代里，女人最重要也是最根本的任务就是生孩子。而“我”的姑姑娃万心，就是这样一位“送子娘娘”。身为烈士后代的她，有着黄金般璀璨的出身和最专业的妇产接生技术，她头脑冷静，遇事不慌，五分的技艺能发挥出十分的水平。见过她接生或被她接生过的女人，都对她佩服的五体投地。产妇再凄厉的疼痛，只要姑姑那双绵软而有力量的手往她肚皮上一摸，十分病也就去了七分。她嫉恶如仇，行事果断，有她在，村里的女人们生孩子再也不必遭受传统接生“老娘婆”的折磨。因此姑姑年纪轻轻就成为了高密东北乡影响巨大，众人仰慕的重要人物。连姑姑在晚年也常常心驰神往地回顾那段黄金岁月：“那时候，我是活菩萨，我是送子娘娘，我身上散发着百花的香气，成群的蜜蜂跟我飞，成群的蝴蝶跟我飞……”
而姑姑的“金身塑像”，也伴随着1965年急剧增长的人口压力和计划生育高潮的掀起，被拽入凡尘，沾满“污泥”。作为一名坚定的共产党员，她坚决拥护党的号召和毛主席的指示，由此也展开了漫漫计划生育之路。无知的村里人听不懂“人类应该控制自己，做到有计划地增长”那一套，依然相信“女人生娃，天经地义”，“人是活宝，有人有世界”，他们对姑姑和助手们发放的免费避孕工具嗤之以鼻，对姑姑发明的男子结扎输精管手术更是深恶痛绝，避之不及。更有甚者，为了生男孩延续香火，偷偷怀孕，东躲西藏。这其中更以张拳之妻耿秀莲、陈鼻之妻王胆和“我”的妻子王仁美为甚。对这些“违规”上身的孩子，姑姑坚决不允许出生，哪怕围追堵截，哪怕上天入地，都要将其堵在“出锅门”之前。此时的姑姑，更像是一个无所畏惧的战士，她的所有胆识和智谋，都用在帮助国家控制人口上。当然，这也不可避免地出现了一次次悲剧。这三个女人，要么死在了逃亡的路上，要么死在了流产的手术台上。纵使姑姑拼命相救，甚至不惜把自己的血输给侄媳王仁美，但仍没有改变三个女人悲惨死去的命运。这时候的姑姑万心，既是“送子娘娘”，也不可避免地成为了“活阎王”万人怨。那双曾经神圣的妇科医生的手，也成为了夺取无数胎儿的罪恶的魔掌。
纵使姑姑大义凛然，甘为国家控制人口牺牲个人名誉。但是愈到晚年，姑姑的良心也愈加不安，开始认识到自己的罪孽，看清了沾满血迹的双手，内心时时处于恐慌与罪恶之中无法逃脱，只能赎罪让自己的内心得到暂时的平静。一天晚上，姑姑退休后在回家的途中，看到了无数的青蛙向她扑来，成群结队的青蛙就如同姑姑手中流掉的婴儿，他们不顾一切地扑向姑姑，撕扯她的衣服，啃咬她的身体，仿佛索命一般。姑姑惊慌逃窜，狼狈不已，最终衣不蔽体地逃窜到手艺人郝大手的身边并晕了过去。最终，姑姑嫁给了郝大手，借助郝大手出神入化的手艺重塑被自己毁掉的婴儿，以这样的方式来赎罪。在姑姑的家里的三面墙壁上，全是同样大小的木格子。每个格子里，都安放着一尊栩栩如生的泥娃娃。姑姑对这些形态各异的泥娃娃们了如指掌。他们的父母是谁，家在何地，本应何时出生，现如今是否有了好的归宿，姑姑都可以娓娓道来，如数家珍。
改革开放时期，袁腮创办了牛蛙养殖公司，挂羊头卖狗肉，实际上是代孕公司。姑姑年轻时的忠诚助手小狮子因为没有为“我”生一个儿子，成为终生的遗憾，因此想借代孕公司实现自己的愿望。而她找的代孕母亲，就是那个陈鼻之妻拼劲性命生下的，自己曾收养过半年的姑娘陈眉。这个在一场大火中被夺取了如花美貌的姑娘，为了赚钱替父亲治病，无奈签下了代孕协议。在生下孩子后，她被诬陷生下死胎，不仅没有得到应有的报酬，连孩子都未曾见一面，求天不应，求地无门。姑姑晚年一心在赎自己过去的罪恶，因此昧着良心替小狮子说谎作伪证。因为姑姑曾强迫我的前妻王仁美做流产手术而导致她年轻身亡，所以想借助陈眉为“我”代孕的这个孩子代替王仁美死去的孩子出生，以减轻自己的愧疚。但是姑姑这种赎罪的方式却产生了更大的罪恶，赎罪本身也成了荒谬的悖论。
莫言塑造的姑姑形象的无疑是成功的，是立体的，是丰满的。在她身上，我们能够看到母性化的一面，她医者仁心、热情善良，每平安接生一个孩子都能带给她发自心底的快乐；又能看到雄性化的一面，她面对日本司令的扣押临危不惧，面对“老娘婆”的死缠烂打强势彪悍，对计划生育的阻挠者更是毫不留情，哪怕被打破头，刺出血，也要坚决将党的政策执行到底。姑姑身上折射了中国近半个世纪的政治风云，从大饥荒到热火朝天的计划生育到文革到改革开放，具有厚重的历史感，带给读者广阔的思维空间，也淋漓尽致地揭示了人性的多面性。姑姑身为女人，接生过近万名婴儿，到头来自己却一生无子，晚景凄凉，带着悔恨和罪责度过余生。莫言将民族的、国家的历史经验和伤痛融于姑姑这一形象的个体体验之中，在历史困境下呈现姑姑的悲剧命运，带给人们关于政治、历史、女性、命运的多重思考，这也正是文学最宝贵的价值所在。（王凤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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