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吉尼亚·伍尔夫的世界是流动的——光与影,亮与暗,海与天,抽象而又深刻的思绪——有关美的一切跃然纸上,阅读即享受流动的盛宴。
诚如布莱克斯东所言:“读了《到灯塔去》之后再阅读任何一本普通小说,便会觉得自己像是离开了白日的光芒,转而投入到木偶和纸板做成的世界中去。”
《到灯塔去》的情节极其简单,由三个部分“窗——岁月流逝——灯塔”组成。三个部分在长度上的变化“长——短——长”,恰巧合乎灯塔之光在黑夜中茫茫大海上照耀的节奏。拉姆齐先生全家和朋友们到海滨别墅去度暑假。拉姆齐夫人答应六岁的小儿子詹姆斯,如果翌日天晴,可乘船去游览矗立在海中岩礁上的灯塔。由于气候不佳,詹姆斯到灯塔去的愿望在那年夏天始终没有实现。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后,拉姆齐先生和子女、宾客重游故地,詹姆斯终于如愿以偿,和父亲、姊妹驾了一叶轻舟到灯塔去。但是岁月流逝、物是人非,拉姆齐夫人早已溘然长逝。
译者曾经点明:作者企图在《到灯塔去》这部书中探讨人生的意义和自我的本质。第一,是否有可能在不牺牲自我的个性特征这个前提之下,来获得人与人之间的相互谅解和同情?第二,自我是否有可能在一片混沌之中认识和把握真实,在一个混乱的时代里建立起某种秩序?第三,自我是否有可能逃脱流逝不息的时间的魔掌,不顾死亡的威胁而长存不朽?正如作者本人所言:“人生的意义也许永远没有答案,但也要尽情感受这种没有答案的人生。”
主人公拉齐姆夫妇是作者父母的化身,也是本书的重点刻画对象。
拉姆齐夫人历来被评论家热议,评价十分高,言其为圣母的化身。然而,她是一个富有生活气息、温柔善良、风姿绰约的夫人。她善于持家和社交,乐于助人,促使人们和睦共处。就像莉丽所说的那样,要了解夫人的各个方面,你需要“有五十双眼睛”来观察,但还不足以观其全貌。
小说中的人物,正如千千万万个真实存在过的个体一样,有着自己抵抗孤独的方法。这一解决之道在拉姆齐夫人那里表现为:“拉姆齐夫人经常觉得,一个人为了使自己从孤独之中解脱出来,总是要勉强抓住一些琐碎之物,一些声音,一些景象。”夫人的社交艺术和莉丽的绘画艺术所追求的目标是一致的——把混乱的日常生活整理得有条不紊,从而探索人生的意义,发掘深藏于表象之下的内在真实。
拉姆齐先生总是从他的工作中慰藉生活的苦痛。那就是企图用理性和逻辑从混沌之中发现规律和秩序。他向人类理解力的极限进军,在朦胧之中辨认出一个思想的模式,而那一片混乱几乎将他压倒。
“那是一个卓越的脑袋。如果思想就像钢琴的键盘,可以分为若干个琴键,或者像二十六个按次序排列的英文字母,那么他卓越的脑袋可以稳定而精确地把这些字母飞快地一个一个辨认出来而不费吹灰之力,一直到,譬如说,字母Q,他已经达到了Q。在整个英国,几乎没有人曾经达到过Q……后面是R……他打起精神。他坚持不懈。”
他是带有些神经质地沉醉于他的哲思世界里,企图冲破瓶颈。他在家中并不是一个讨人喜爱的角色,他的儿子痛恨他。他总是毫不留情地冷酷地刺破家人们的美好景愿。但他需要同情,需要立即向别人倾诉他的痛苦经历。他也能感受到妻儿的可爱,“尽管他感到极其孤独,并且想到了那虚度的岁月和陨落的星球,他觉得她依然妩媚可爱,新奇动人”,拉姆齐就是这样一个矛盾而独特的个体。他在理性的王国内寻求真理和秩序,但他的哲学研究始终囿于“Q”的范围,难越雷池一步。个人的能力毕竟是有限度的,但只要在各自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真诚地追求探索,人生依旧富有意义。
第二部分“岁月流逝”的篇幅最短,仅占了全书的十分之一,却是我最喜欢的部分。伍尔夫创造性地运用破折号和括号。把一些重大事件轻描淡写地带过。甚至连拉姆齐夫人的死也只是在括号中提了一下。这部分是有机整体的思绪。描写、哲思、不加引号的独白在读者面前铺就开来,是一帧帧的图画、一层层的海浪,萦绕、冲击着读者的脑海。她对人物的观察细致入微,甚至能够捕捉意识之流中一刹那间的情绪波动和思想转折,把它如实地记录下来,从而把每个人物错综复杂、变化万端的心理状态描摹得淋漓尽致。因此,莫洛亚认为,伍尔夫打开了读者的眼界,“使他能在表面事件之下,发现那种刚刚能知觉到的思想和感情的活动。”
在第二部分中,作者常用象征暗示来表达主观的感党印象。例如,她把海风描述为“探头探脑”的幽灵,把跛足的管家要的行动描写为“像一条船一样在大海里颠簸荡漾”,“看上去就像一条热带鱼在映出万道金蛇的一泓清水中穿梭游泳”。这种写法,宛如象征派的诗歌,具有极其强烈的主观色彩。它的艺术效果,使我们想起国画中“但求神似不求形似”的写意画。
青年作家莫蒂默曾说:“谁也没写出过弗吉尼亚.伍尔夫那样好的散文。人们羡慕她所看到的世界是如此美丽——她眼中‘看到的尽是一块块翠玉和珊瑚,好像整个世界都是宝石镶成的。”她的叙事写景像后印象派的绘画那样,表现出有强烈个性的自我眼中所观察到的世界,追求独特的意境和艺术效果。这使她优美抒情的文字带有与众不同的诗情画意,甚至看到桌上一盘普通的水果,也会联想到海神的宴会和酒神的葡萄。她对于遭词造句,又处处精心推蔽斟酌,不但注意到结构的匀称,甚至注意到音节的对称和谐,产生一种音乐和诗歌的效果。
这是一种从日常生活之中锻炼和提取宝石的能力,也是作者本人的美学主张,整部小说可以说都是这一主张的实践,比如有一处细节写道:
“这样突然映照在烛光之中,果盘似乎有了庞大的体积和深度,就像一个世界,她想,人们可以执起手杖,爬上山峰,走入谷底。”
在一个小小的果盘,伍尔夫看到了一个沟壑遍布的微型世界……我想许多作家能够坚持写作大概也因为这个原因:正是由于意识到虚无,才要紧紧抓住眼前的一草一木,瓶瓶罐罐,一门心思地编织、串联、雕琢出一个文学王国。
正因为如此,伍尔夫在小说里反复吟咏那首诗:
“我们各自灭亡,孤独地
但我曾卷入更加汹涌的海浪
被更深的深渊所吞没”
虽然我们终将孤独地死去,虽然在这之前我们会一次次地跌入深渊,但是所谓深渊,下去,也是前程万里。波德莱尔说:“下沉到深渊之底,是地狱还是天堂又有何妨?在陌生的深处,我们将获得重生。”
也正因为如此,在多年以后,在莉丽的注视下,拉姆齐一家人最终登上了那座灯塔,而她也终于勇敢地举起画笔,画出了那幅萦绕在她心头的油画的最后一笔。
小说的最后一句写道:
“我终于画出了我自己的幻景。”
是的,一切都在流逝,孤独是永恒的主题。但我们仍然可以从中选取一个片段、一种颜色、一点声音,创造出一个只属于我们自己的作品。这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宣言,却也是一种不可多得的告慰。
正如惠特曼所言:
“伟大的戏剧仍在上演,而你可以贡献一首诗。”
当人们谈及伍尔夫,免不了意识流和女权主义者的标签,可当你阅读了她的文字,会发现这不是仅靠几个标签就能定义的作家。真正优秀的作品就是这样,天然具有一种抵抗任何标签的能力。
同样作为意识流小说的先驱。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传承了法国文学的优美精致,伍尔夫则贯彻了英国文学关注现实的严谨庄重。乔伊斯在《尤利西斯》等作品中所表现出来的对民族对国家的热爱,深深感动着爱尔兰人民,而伍尔夫强调现代小说要着力描写人的内心世界,而不要机械地描写现实生活。
在阅读《到灯塔去》的过程中,我看到的不是文学流派,而是一个个鲜活的个体。我意识到,内心独白的写法非常适合表现人类的孤独——孤独以及对孤独的抵抗是这部小说留给我最深的印象。安静,迷失,震撼——伍尔夫的文字能调动人原本麻木的感官。这是一种错觉,仿佛真的能踏上小城潮湿的石板路,能呼吸到腥咸的海风,能望见遥远的雾中灯塔,能窥见人物内心的世界,大量的或明或暗的景象接连不断地涌入脑海。灯塔,是爱与哀愁。而伍尔夫是不被定义的魔法师,让我们在流动的意识海洋里徜徉惊叹。(李松)
公众号:pcren_cn(长按复制)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