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百多页的《梵高传》,近三周读完。
先从高更说起,英国小说家毛姆曾以画家高更为原型,创作出小说《月亮与六便士》,书中主人公如高更一样放弃高薪,放弃原本优裕的生活,放弃妻子儿女,只为追求自己的绘画事业。梵高崇拜高更,高更亦看重梵高,他说梵高的画让他激动不安,整个肚子都在抖动,最受感动的地方是肠子;高更还说他无法和梵高的画共处,如果梵高的画不爆炸,他肯定会爆炸;高更每次看梵高的画时,都会感到一种几乎无法控制的兴奋。这种审美感受力与鉴赏力绝不是一般人可以拥有的,曾听友说起看书画展览时内心的波澜起伏,或清新或古朴或大气磅礴的气息扑面而来时的激动人心。学会鉴赏书法作品或画作,自然可以步入普通人难以攀越的审美天地,沉浸其中的精神愉悦或许可以等同或超越面对大自然美景的快乐吧。书法或绘画,就是表达自己及对这个世界的理解的一种手段;若作品被人欣赏,则无异于觅来精神上的知音,那份惺惺相惜自然难能可贵,他们拥有平等对话的能力与水平,这份理解与被理解,自然会令人欢欣鼓舞,这是深层次上的知与懂。
最懂梵高的,当属梵高的弟弟提奥。梵高与提奥在一起,最想念的是儿时记忆里的老磨坊及童年时代的温馨陪伴,他们兄弟间的亲情早已超越一般的手足之情。梵高离世半年后,提奥仍沉浸在巨大的悲伤中无法自拔,终至精神崩溃追随哥哥而去。提奥对梵高的情谊堪称无价,他供养哥哥十年,其中艰辛与甜蜜参半。提奥是个出色的画商,他尽最大努力给予梵高经济支持与鼓励;可以这么说,没有提奥,梵高的画家理想根本没有实现的可能与机会,从这个层面而言,说提奥是梵高的伯乐、知音或恩人一点不为过。提奥作为一个有良知与鉴赏力的画商,其职责之一便是提携新生力量如当时不被认可的莫奈、雷诺阿等印象派画家。提奥在梵高模仿其他画家风格时,会告诫梵高如何借鉴别人而保持自己的个性,梵高必须是梵高自己而不是别人;提奥在梵高自信缺失,沮丧失落时,会给予梵高强有力的精神支持,提奥告诉梵高成功没有捷径,一个画家尤其需要漫长的摸索过程。生活中,失意、挫折与磨难常伴随梵高左右;每次困境来临,温和友爱的提奥总会出现在梵高面前;提奥对梵高的情感支持力度,超过了梵高父母对梵高的爱。十年间,提奥保存与梵高的通信往来700封,并按时间顺序整理梵高不同时期不同风格的画作。梵高生前不被世人承认,在提奥家中展出的所有作品就是梵高燃烧自我到生命熄灭的短暂一生的浓缩与总结。
提奥对梵高的友爱固然令人动容,梵高对绘画的热情则足以震撼世人。若痴迷某物到一定境界,还会有什么事做不好吗?只有在辛勤作画时,梵高才觉得自己是活着的;从某种程度上讲,梵高是为绘画而生。“成功的愿望已经离开了梵高,他作画是因为他不得不画,因为作画可以使他精神上免受太多的痛苦,因为作画使他内心感到轻松,他可以没有妻子,家庭和子女,他可以没有爱情,友谊和健康,他可以没有可靠而舒适的物质生活,他甚至没有上帝,但是不能没有这种比他自身更伟大的东西———创造的才能和力量,那才是他的生命”。可以确定,设若食物,女人,画布颜料摆在梵高面前,他首选的一定是画布颜料。他要找到一个太阳,它炽热得能把他心中除了绘画这种欲望以外的一切都烧光,所以他来到普罗旺斯烈日灼心最凶的阿尔地区;他要在绘画中表现出像音乐一样给人以安慰的东西,即使生活中给予他安慰的人与物寥寥无几;他要去一个能独处的地方,画啊画,就他自己,他并不想把他眼前看到的东西完全复制出来,而是借色彩来表现他自己,一幅一幅冒着热气的作品,作品的色彩要提亮,最好有着水晶般的明亮;他要用画笔留存下来刹那间的场景,准确捕捉光线,表达他对这个世界的独特理解。他醉心于色彩中,像一台盲目的绘画机器,不分黑夜与白天地画,食不知味寝不觉安。在梵高等画家身上,绘画是他们的挚爱,这份爱超越生命,超越爱情,它何尝不是一种伟大呢?他们看似无情薄情,实则有深情,所画之物与人最能触摸生活的底色与本质。
直到二十六七岁,梵高才惊觉自己最喜欢的是绘画。戏剧性又残酷的是,最适合自己的事业,却无法藉此养活自己。梵高做过画商,做过教师与传教士。梵高在比利时的博里纳日煤矿做传教士时,被称为“基督再世”,梵高有悲天悯人的情怀,终日为苦难矿工的利益奔波,用自己微薄的力量帮助当地的贫苦矿工,他的仁爱之心赢得了当地人的崇敬与爱戴,但他能给予矿工的经济支持毕竟是杯水车薪,他无法为矿工争取来正当切实的权益保护,他只能眼睁睁看到所有矿工每天挣扎在死亡线上,数十矿工在矿难事故中被埋地下,终致梵高信仰上帝崩塌破灭:上帝何以看着自己的子民受苦受难而无动于衷?
梵高等画家对生活所求卑微。高更为绘画放弃数万法郎的年薪,宁可从此东挪西凑过日子。多少画家一生过着潦倒困窘的生活,常买不起颜料,却燃烧内心的激情奉献给世人一幅幅色彩绚烂的画作,进而推动画坛的创新与革命。有画家曾感叹只要卖出几幅画,便又可以画画,买面包和烟草了,读来颇令人心酸。梵高家族几乎垄断欧洲的艺术界,梵高选择了绘画,逐渐被他所属的阶级抛弃。梵高三五天食不果腹是家常便饭,仅仅用一片面包充饥,甚或只是靠水维持生命,果真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然后增其不能?拼搏十年,梵高终于摸索出一种绘画语言,能表达出他想要表达的一切。画家必须付出至少十年的艰苦劳动,那样到最后才有可能画出两三幅真正的肖像来。天赋撇在一边不谈,单是十年冷板凳,终究不是随便一个人能坐得了的。
画家这个职业与谋生的矛盾。画家容易被世人误解为闲人,没有正当的工作便很难填饱肚子,形同流浪汉。如毛姆小说《刀锋》里的主人公拉里,他不像普通人一样去工作挣钱养家,而去寻求人生的真谛,这在很多人眼里便是匪夷所思的。梵高的时代,大多数画家的境遇是不容乐观的,几乎过着有上顿没下顿的生活,有劳累过度而夭折的,有进精神病院的,有当隐士的,也有沦为乞丐的。梵高终癫痫间歇性发作,割掉右耳,用左轮手枪结束自己的生命,年仅三十七岁。没有一个艺术家是正常的,正常的人也创作不出艺术作品来:这话不无道理。
梵高对高更的情意不可谓不深厚,有人看到梵高为高更卧室画的向日葵镶板热泪盈眶。梵高,节衣缩食也要用心布置高更的卧室与画室,并旨在建立所有南方艺术家的永久画室,可见梵高心中有个大格局。梵高敬重高更的才华,以高更为师,住在一起的两人却没日没夜地为如何画争论不休,终究无法共处,关系最终割裂。梵高也曾狂热为共产主义艺术画店奔波,为一群同职业人的聚居交流而努力;梵高也曾煞费苦心推介过不知名画家的绘画作品,去平民小饭馆廉价出售画作,却无人问津。画家往往等待几十年,终至默默无闻;而有生之年得不到承认,死后却被奉为圭臬的画家更是寥若晨星。
梵高没上过一天专业绘画学校,闭门造车自然是行不通的,如何模仿而不失去自己,如何借鉴保持自己个性,都需要无数的实践来纠偏。梵高拜过师,高手的指点当然是必要的,这可以让梵高少走弯路,梵高的领悟力自然是很高的,他每次看画的收获抵得上美术学院一年的培训课程。仅有天赋,当然用处不大;日复一日的摸索过程,自然是别人无法替代的。努力助力天赋,即使天赋异禀,离开努力,也必将一事无成。
梵高钟爱的题材是农民,自称农民画家。梵高植根于底层群众,力图表现其安于现状逆来顺受的精神特质,于是梵高笔下的肖像再也不是简单的人物画了,而具备了人物个性的画作便是独一无二的。
梵高等艺术家都有近乎癫狂的创作状态吧,作家亦如此,像路遥,用自己的青春与生命来写作。艺术创作的过程,可能需要无数次推倒自己否定自己的过程,而重新构建的过程会更加艰难。当创作冲动来临时,又会拥有遏制不住的激情,此时,创作便是天大的事情,任何人或物也休想干扰他,像梵高的表哥毛威,常为一幅幅巨大画作身心透支。
惋惜,梵高没有机会享受自己的成功,无数世人的敬仰他也领受不到;他在完成绘画的使命后,便顺从上帝的召唤而去。一天画十几个小时,走向田间旷野,不是为了一个明确的结果,而是必须走出去画想画的东西,这便是梵高作为一个画家的工作,谁又能说他挣不来钱的工作不艰辛呢!面对权威的质疑,于艰难中梵高选择了坚守,梵高的信念无坚不摧。站在历史的枝头微笑,我们所受的苦难,比起梵高来,又算得了什么呢?饿肚子时,梵高也曾放下尊严去借钱度日,苦难并没有磨损他的骄傲;活下去是第一位的,如张贤亮小说中描写的饥饿状态,据说没有忍饥挨饿的人是体会不到饥饿的真正滋味的;在那个饥饿的特定年代,女人,即使是最高傲的女人,也可能为了一口饭出卖自己的肉体,此时你批判这个女人的节操或许都是残忍的。
遗憾,梵高短暂的一生没有完美的爱情。乌苏拉应该算梵高的初恋,他单相思,喜欢上一个已订婚的姑娘;为见上心爱的姑娘一面,梵高曾一次次长途跋涉,双脚磨出血泡来,这份不被接受的爱是如此纯粹。凯表姐,是梵高一见钟情的女人,有着让梵高着迷的容貌与风度,可即使是丧偶的凯也不接受梵高的爱;凯的家人认为梵高没有能力给凯体面的生活。梵高的爱一再受挫。后来梵高遇到克里斯汀,他并不在乎克里斯汀的妓女身份,只因他对家庭生活的向往与渴望,即使为创作,他也必须有家;他甚至愿意和克里斯汀一起抚养她肚子里的孩子;最初,克里斯汀是温情的,营造出梵高想要的家的氛围,可生活毕竟是血淋淋的残酷,没有生活来源的他们,小家很快分崩离析,而克里斯汀很快原形毕露,重操旧业,或许是积习难改,抑或是生活所迫。真正爱梵高的女人是玛高特,她的爱让形容枯槁的自己重新焕发青春,这便是爱的神奇魔力;她心甘情愿为梵高付出,并且不求回报,梵高作画时,她只是静静地看着,永远怀着那颗爱慕的心。可命运捉弄人,玛高特脱离不了她生活半辈子的家庭,在梵高与不嫁的五姐妹之间,她无法选择和梵高生活在一起。她绝望地在梵高身边服毒自杀,获救后被送往疗养院。再也不会拥有爱情的她,又会是枯萎的生命状态了吧?梵高需要玛高特的爱,却被无情的剥夺,设若玛高特有勇气和梵高生活在一起,梵高的绘画生命力会更长吧。从此,梵高与爱情无缘。玛雅则是梵高理想中的情人,完全理解他,疼惜他,梦中缠绵备受恩宠,一梦醒来便是幻影式的存在。什么样的女人才配得上梵高?没有经济能力的梵高,又如何养得起任何一个女人呢?可悲可叹!
想起作家司汤达的墓志铭:爱过,写过,活过;梵高一生寂寥,却也是绚烂至极的,他爱过,画过,便是精彩地活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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