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开篇,宗教大战一触即发,法兰克国王来到沙场阅兵。将领们铠甲在身,彼此混淆,难以区分。作为惯例,“国王在每一位军官面前勒住马,从头到脚仔细打量他”:“法兰克的卫士,你是谁?”将领们逐一摘下头盔,告诉国王我是谁谁谁。
轮到阿季卢尔福时,他没有摘头盔,并就此解释说“因为我不存在,陛下!”
在查理大帝的坚持下,阿季卢尔福不得不摘下头盔。铠甲里面空空洞洞,站在国王面前的实实在在是一位看不见的骑士。国王问他:既然你不存在,如何履行职责呢?
“凭借意志的力量,以及我们对神圣事业的忠诚!”
国王赞赏这机敏的不存在的人,鼓励骑士应该如他所说履行义务。
国王心存疑惑,银亮的铠甲下,隐身其中的将士们是否已被激起足够的虚荣,是否已受国家和宗教概念的充分引诱?巡视完全部人马,他把复杂问题抛之脑后,结束了这场言不由衷的浮夸表演。
至于战争中阿季卢尔福的职责,一如他本人飘忽不定。这位看不见的骑士仔细检查“搁放长矛的架子摆得是否整齐,或者干草袋跺得是否稳固”。他在营地的边缘,因为无可名状的怒火,挥剑劈砍空中的蝙蝠。他在一棵松树下,将落地的松球排成许多规则图形,从等边三角形至任意四边形,甚至金字塔形。
他到后勤与厨子、酿酒师、洗碗工打交道,“反复计算食品的配额、掂量每一份汤的多少,统计饭盒的数目,查看饭锅的容量”,甚至核查各个连队在编人员名单,准确了解每一份盒饭的下落。
此外,他还掩埋阵亡者的尸体,随他同去的有朗巴尔多和古尔杜鲁。
年轻骑士朗巴尔多一心只想接受战争洗礼,他在战场上寻找杀父仇人哈里发,渴求与之决斗。他四处奔走,只为确保仇人不在宏大战争中死于他人之手。
怪人古尔杜鲁经常看见什么就开始发懵,他看到鸭子,就学鸭子蹒跚走路,看到青蛙,就学青蛙跳入水中。他还在一行梨树里,“像树枝似的弯弯曲曲地举着两只胳膊,手上、嘴上、头上和衣服的破洞里都是梨子”。
三个人,一个不存于世,一个不耐平庸,一个不知所以。他们带上铁锹,奔赴前方掩埋昨天的战死者。激战后的平原上,尸首遍野。秃鹫在空中盘旋,等着盗尸者劫掠完毕,死人失去铁甲护身,他们就降落而下,享受其盛宴。三人挥剑舞镐,赶走秃鹫,拖着死尸的脚上山,挖坑掩埋。
阿季卢尔福拖着尸体,想到他不曾有过,将来也无法拥有的身体,他承认情绪低落时会嫉妒这样的躯壳,但是又认为他没有身体照样能把事情做好,甚至比存在着的人做得更好。
挖坟时,古尔鲁尔害怕死人无聊,就把尸体侧身面对坟坑,让它看着自己干活。他还把尸体竖立,往他手里塞一把铁锹,希望死人和他一起干活。
年轻的朗巴尔多则担心自己浪费时日,不能用生命建立功勋,拥抱高傲的布拉达曼泰——一个女骑士,因为对所有实实在在的男人都失去兴趣,她将仅存的希望寄托于看不见的阿季卢尔福身上。
至于那场战争,还是要回顾一下。双方的战马腾身相迎,尘土从脚下升起,两支军队都闷在铁甲里咳嗽。当他们听到对方咳嗽声相近,战争就开始了。长矛刺向对方时,有时候刺不准,扎进地里,长矛变成一张弓,骑士们撑着长矛在空中翻飞。
直至地面堆满尸体和盔甲时,大家都行动困难,于是双方列阵对骂。此时,两边的翻译轻装上阵,帮各自的将士翻译对面的污秽言语,以免他们受了辱骂却浑然不觉,终生蒙此羞辱。
对骂中,有个撒尔逊人为了让朗巴尔多让路,告诉他哈里发的下落。朗巴尔多找到对方大战,那个撒尔逊人又跑回来说弄错了。
朗巴尔多称赞他是个君子,然后告别面前的哈里发阿卜杜尔,策马奔向右边小山,寻找仇人哈里发伊索阿雷。结果,又弄错了,对方只是个翻译,正准备去给哈里发伊索阿雷送近视眼镜。朗巴尔多不让翻译过去,挥剑砍碎镜片。眼镜破裂的同时,哈里发因为视力不济被别人一支长矛刺中而身亡。
以上就是没有“生理个性”而不存在的阿季卢尔福、虽然存在但没有“意识个性”的古尔鲁尔,以及追求存在证明的朗巴尔多所经历的一场战争。
卡尔维诺说:“我的写作方法一直涉及减少沉重。我一向致力于减少沉重感:人的沉重感,天体的沉重感,城市的沉重感;我一向致力于减少故事结构和语言的沉重感。”
以上这场战争,卡尔维诺写得举重若轻,读起来仿佛一片白色羽毛般轻柔。那些深陷物质世界,被套在铠甲里,对于自身之担忧,对于生存之焦虑,消解于戏谑之中。
这种戏谑同样出现在王小波的《黄金时代》。比如王二和陈清扬在人保组的土胚房里写交代材料。赶集那天,问案子的人越来越少,他们都被街上的热闹吸引走了。剩了最后一个人,他想走,但又不能走。他到门口喊过路的大嫂帮忙,可惜人家不睬他,反倒加快了脚步。王二和陈清扬看到这情况,哈哈大笑。比如他们两人出斗争差,被台下群众批斗的描写,诸如此类让人感到苦涩的黑色幽默。
王小波一直喜欢卡尔维诺,他说:“我主要还是以卡尔维诺的小说为摹本吧!”看了王小波的小说,我确信他说的是真话。
庄子曾讲过这样一个故事,有个老人养猕猴,说橡子早上三颗,晚上四棵,猴子很生气。换成早上四颗,晚上三颗,猴子就高兴了。在我们的生活里,一天七颗橡子的沉重现实无法逃避。但是,轻松明快、戏谑幽默的文学表达,给予我们另外的角度去看世界。某种程度上,文学家的人生哲学体现于对生活沉重感的表达方式上。
最近看到一段沉痛的历史:明朝时期,西班牙占领了菲律宾古国之一吕宋。这个地方盛产黄金,物产富饶,毗邻的几万福建商贩去了岛上,久居不返,绵延几代在此养儿育女。西班牙人担心华人聚集后势力太大,无法控制,又担心把华人都赶走,岛上经济受损。他们想出数量调控的折中办法:平常收取人丁税,华人太多时,屠杀或者驱逐。万历年间驱逐一次,屠杀一次,死难约二万余人,崇祯年间又屠杀两万人。
我在想,卡尔维诺和王小波来写太平洋小岛上这段历史,他们会怎么写?也许在将来,我会就此写一篇《看不见的小岛》,为岛上的悲欢起落蒙上苦涩的幽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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