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以为,我的一生也就在这么浑浑噩噩中过去了,但,怎么也想不到的是,我竟做了一场梦,一场四百年的梦。
“天一生水,地六成之。”那一年,他五十五岁。那一张上赫然写着这八个大字,苍劲有力,力透纸背。他把这张纸裱起来挂在东明草堂墙的东南角。他还在建筑格局中采纳“天一第六”的格局,以水制火之意。
而我,就是这东南角的纸张。
嘉靖四十年官至三品兵部侍郎的范钦遭奸人所害,为官之路终结。回家之后的他看到了官场黑暗,世事无常,所以在他目睹藏书阁遭遇火灾,许多书籍付之一炬后他就想建立一个收集天下之书的藏书阁。
范钦,字尧卿,号东明,性喜读书,宦游各地,终得藏书七万卷。
要知道,七万卷可不是一个小数目,明朝书籍贵重,一本二两白银,以范东明的收入要不吃不喝工作五十年。他没有足够的白银买书,但他有一双拿得起笔的手。他用同等价值的书和他人交换,有的时候他甚至要连续几天抄写,不吃不喝。
每晚他就点着蜡烛,一字一句,一张一张抄写下来。而且,不可出错。这一写,就到了他八十岁寿终正寝。这样的孤独与寂寞只有他一个人明白。我一直在想,他究竟是怎么可以坚持这么多年?也许,这就是古人的风骨。
那一页页纸张承载的不只是文字,而是他范钦日日夜夜辛辛苦苦的毅力与汗水,坚持与血泪。在那个活字印刷没有普及的时代,激光印刷还没有发明的时代,对于书籍只能是一字一字,一笔一划地抄写,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恰巧,范钦就是这样一个人,也恰巧,这些纸张可以一直存活,甚至影响后世百年之久。
明神宗万历十三年,张居正大兴改革史称“万历中兴”。这个人继徐阶,继杨廷和、徐阶、高拱之后成为内阁首辅。并且推行改革,大明王朝也渐有中兴之势。
也就是再这样的情况下,在宁波府的天一阁里,范钦,一位朝枚之年的人永远的闭上了眼睛。
长子范大冲自愿放弃其他家产的继承权,而继承了父亲收藏的7万余卷藏书。
天一阁祖训:代不分书,书不分阁。集齐所有族人钥匙方可开锁,外姓人不得登楼。
这是最严苛的藏书规矩。
在他奄奄一息的时候一定也用尽气力对自己的儿子说:“吾辈之务,喻余藏书,书之要务,在乎纸焉,吾悔焉!无力护吾之纸,望后辈谨记,天一之命,俱尔也。”
他的儿子们此时一定也是声泪俱下。
一个人能够用尽心力做着一件事,直到死亡,也算是很不容易了。
范大冲恪守祖训,未曾废止。
明思宗崇祯十七年,清朝入主中原。
天一阁的纸张慢慢的发黄,“天一生水,地六成之。”仍然还在东明草堂。天一阁扩建,但总体上没有什么大的变化。但我知道,外面的光景怕是要大大地不同于以前了。清朝是外邦,虽说一手缔造了康乾盛世,但也让中国蒙受巨大国耻。
但那都是后话了,眼前是皇太极入关,大明已经隐没在历史的风尘之中了。
不管外面是什么样的,天一阁始终是天一阁。它总是能独善其身,置身事外。哪怕是国家愔没,家国沦陷。他就像是一位老者,把自己处于很高的地位。也许是因为祖辈的遗训,让他们太过迂腐。一句话就能让他们用一生的时间去守候,即使是生命。
守着那些始终都没有人阅读的书页,又有什么意义呢?如果说这就是历史,我宁愿我从没有来到过这里。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过了多少个日夜,晨钟暮鼓,雁过燕飞,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虽然我一开始就知道结局,但我还是希望大明能够东山再起,反清抗争能够胜利。可我眼前的人呢?每天来打扫房间,整理书籍,而且表情木讷,就好像什么也不知道一样。
从前我的信息来源是每天来打扫的侍从,人的生命是很短的,但我是一页纸,所以可以活很长时间。眼看着天一阁阁主换了一个又一个,虽说不能亲眼所见,单听侍从商谈就已经足够悲恸。而这悲伤多了,我也便不似原来心境了。
在漫长的时光里,哪怕是一张纸,也会有自己的悲伤,但是,这种悲伤却无人倾诉,无人感怀。
总觉得过了很长时间,东明草堂的门被一个外姓人推开。那个人的名字叫黄宗羲,给他开门的是范钦四世孙范光燮。
“黎洲兄,此范家天一阁东明草堂,乃鄙人先祖范东明藏书楼,黎洲兄可尽快浏览,只一夜。”
“多谢希圣,黄黎洲当感激不尽。”
说完两人行作揖礼。
黄宗羲这个时候只穿了一双布鞋,就是这双布鞋唤醒了沉睡一百五十年的天一阁。
这年,他已经六十三岁。这位六十三岁的老人成为浙东学派的领袖。在那一晚的时间里他浏览了大量书籍,之后还发出“读书难,藏书尤难,藏之久而不散,则难之难矣”的惊世之叹。一时间,天一阁声名鹊起。当时还有人写诗说:“烟波四面玲珑阁,第一登临是太冲。玉几金娥无恙在,买舟欲访甬句东。”
总之,天一阁逐渐结束对外封闭的状态,对著名学者开放。
清乾隆三十八年,清朝朝廷设立了“四库全书馆”,负责《四库全书》的编纂,由乾隆皇帝的第六个儿子永瑢负责,任命皇室郡主于敏中为总裁。
这个外来的民族,一直努力实现民族平等,对待明朝宗亲也是好心招待。清王朝刚刚建立的时候下令汉族要剪满族样式的发型,这就触及了汉人的心理防线,于是引发浩大的反清狂潮。但随着时间的流逝,由于清王朝清明的统治,汉人也渐渐接受了这个事实。
只要你能把中原治理好,谁当皇帝都无所谓。只要满足我的生活,就足够了。这就是深植于汉人心中的儒学文化。
天一阁作为那时最大的藏书阁,进呈天一珍宝六百四十一种。七分之五收入《四库全书总目》,但大多未归还。
清宣宗道光二十年,鸦片战争爆发。
1841年宁波陷落,英俊侵占舆地书数十种。
1861年太平军到达宁波,盗贼盗取藏书出售。
1914年大盗薛继渭潜入天一阁,与楼外盗贼里应外合,将盗走的天一阁书籍运往上海,在书店中出售。
抗日战争被焚毁,天一阁藏书损失千余部。
果然,到了最后,天一阁还是逃避不了被焚毁的命运。虽说“天一生水,地六成之。”范钦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范家世世代代守候的,还是化为了灰烬。
那些纸张没有腐烂,没有被虫蛀,反而是被大火焚烧。
还记得从前有一位叫绣芸的女孩,特别喜欢读书,她喜欢做书页之间的一株芸草,于是就整天绣着芸草。父亲知道女儿的志向,给女儿谋了一门亲事,嫁到范家,成为范家的女儿。可是,她的丈夫还是不愿意让他进天一阁。
后来,绣芸抑郁而终,她死前的愿望就是,把她埋葬在天一阁周围,让她真的可以做书页间的芸草。
我想,如果绣芸看到现下的天一阁,怕是会气的晕过去吧。
我感到我的身体在灼烧,四百年的时间,四百年的生命,终于要结束了是吗?如果纸张也有来世的话,我不愿意再做纸,纸的生命太长久,见到的也太多,承受的也太多了。除了文字,还有情感。
原来,做纸,也是一种负担。
朋友,请你永远也不要妄弃一张纸,你不会知道它的平生到底有多长久。
这四百年,就当是一场梦,一场很久很久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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