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有人吗？”我回到家，朝着紧闭的卧室门喊了一声。儿子不跟我们一起住，我其实喊得是他。没人回应，我轻手轻脚地打开门，卧室里没人。一看手机，短信来了：晚上吃饭别做我的，有局。
看到这个，我叹了口气坐在了他床上，估计今天又要喝酒了。
不知道打什么时候，我俩就开始分房睡了，几天也不说个话，有的时候赶上了，一块儿吃个饭，赶不上，就各过各的。反正儿子不愿意和我们在一块过，也不用想着他。不泛话就不泛话吧，日子还可以凑活着过，可是我就怕他喝酒。每次喝个宁酊大醉的，回来就打我，沙发没摆好，地没拖干净，还是我弄出什么动静吵到他了，反正他会找借口打我，一开始还只是推搡，后来越打越厉害。打得我受不了了，我就躲到朋友家去。朋友刚一开始还听我诉苦，到最后了却总劝我离婚。孩子都三十多了，离什么离？离了找谁去？儿子不愿意搭理我俩，我自己过？还是我再找一个？这么大岁数了，谁还和你结婚？再说他喝了酒人才不好，又不是说外边有了别的女人。不喝的时候也挺像话，偶尔我俩也一块儿逛个超市什么的。他不是真心的坏，就是老得应酬，喝酒，喝完了控制不住自己。他也后悔，每次打完了我清醒了，他就先抱着头哭，然后抬头看我一眼，眼泪流出了眼眶，却卡在好几层褶子的眼袋里流不到脸上， 后来我就不敢去找朋友了，老劝我离婚，我听着心里也难受，她们不知道，打什么时候他要是不喝酒了，不打我了，日子就好了。
晚上收拾完了，我回了自己屋睡下，寻思着早点睡了，等他回来，也许能逃过一劫。
快睡着了的时候，我听见窗户外边有动静了，谁趿拉鞋着走路的声音，他回来了。他走路不是后脚跟先着地，是整个脚掌先一块落在地下，然后再蹭着往前走。今天这个脚步声蹭得不如平时快，怕是又喝了。我感觉手脚有点发凉，一点一点地往被子里缩了缩。他在门外掏钥匙了，金属声哗啦啦地响，钥匙戳在门锁上来回来去地划拉，划拉了三四回，才听见钥匙进锁眼儿的声音。门开了，接着我就听见了钥匙落在玻璃茶几上的声儿，再就没声儿了。
等了好一会儿，也是一点声儿也没有，好像他都不喘气了一样，好像我只能听见我自己脑子里的声儿。我等着，想听听他什么时候回他卧室睡觉，他要是睡了觉，明天早上酒醒，我就没事了。
我就这么等着，外面还是一点声音也没有，他好像就在客厅，一点声音也没有。渐渐地我从紧张变成了恐惧，他哪怕进来打我一顿都比我在被窝里等着瞎想强，打完了我就能踏实睡觉了。
又等了一会儿，我实在是受不了了，这么等着，比凌迟我还难受，我打算出去看他一眼，揍就揍，我不能老等着。
我先轻轻地把门开了个缝，看看他有没有在动。好像没有，我胆子大了点，开了门往客厅走，走出去，他靠在沙发上，两手抱着胸，人是醒着的，我和他眼神碰上了，吓了我一个激灵！
“回来啦？”我壮着胆子问。
“嗯，家里有热水没有？”他问我。
“我给你烧去。”烧好了水，我把水给他递过去，走近了我也没闻见酒味。
“你吃饭了吗？”我没敢直接问。
“吃了点，没喝酒。”他接过水。
“真的假的？！”这是头一次，我看他好像真没醉。
“真的，以后不喝了。”他说，“你快睡去吧，都把你给吵醒了。”
“诶！你也早睡啊！”
他很久没这么客气过了，我几乎是带着笑回到床上去的。人都还是有希望的，会改的。我就说了，打什么时候他要是不喝酒了，不打我了，日子就好了。我有点兴奋，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的。我好像还梦见了儿子也搬回来住了。
夜里有点什么动静，我听见他的房门响，自己就迷迷糊糊地开始清醒起来，然后我的房门也响了，有人推门进来了……我吓醒了，感觉脑门子发凉，我抓紧了被子盖在脑袋上。
“嘿！”有人推了我一下。“我说。”他使劲推了我一下，我吓得身体一僵，怎么，不喝酒也要打人了？
“老伴啊，你快醒醒，我可求你了。”他不推我了，手收了回去。
我把蒙头的被子揭下来，扭着吓僵的脖子看了他一眼，他像刚打完了我一样的表情，蹲在地上，然后抬头看我一眼，眼泪流出了眼眶，却卡在好几层褶子的眼袋里流不到脸上。
“你得送我去医院啊。”他哭着说。
2
大夫说他是肝癌晚期。他早觉得肝疼了好久了，每次疼了就喝酒，疼了就喝酒。那天晚上，他是疼得不行了才没敢再喝。
“治不了了。”大夫说。
没几天他就没了。
儿子赶回家来，和朋友们帮着出了殡，我早就傻了，我在葬礼上哭没哭我都不知道。儿子没哭，就是一个劲儿地灌酒，跟他爸一样，我也不敢说他，他刚死了爸，你能说什么呢？
看着他的骨灰盒子，他是不能再喝了，也没人能打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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