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业题材网络小说：互联网时代的工业叙事

近年来，在网络空间中出现了一大批工业题材小说。这些小说以科技和制造业为核心，生动刻画了通过科技和制造业的爆发式发展推动社会进步，从而完成民族腾飞这一强国目标的波澜壮阔的历史进程。这些小说中既有关注当下的《神工》《大国工程》，也有穿越到过去的《大国重工》《临高启明》《超级电力强国》，还有与科幻、修真等其他元素相混合的《修真大工业时代》《星际工业时代》。这些小说的内容核心深深扎根于新中国成立70多年来的工业化进程之中。作为最直接反映中国特色工业文化的代表，工业题材的网络小说不仅呼应了社会主义文学中的工业题材传统，更是建构起新的艺术范式，用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家国天下”的理想与社会主义文学中的集体主义精神，改编了新时代的个人主义叙事。

工业题材小说是中国当代文学中的重要内容。自从第一次文代会提出“工业题材”这一概念后，“十七年”期间，我国涌现出了一大批以工人为主角，描写工人日常生活和社会主义工业建设的小说。这些工业题材的小说与社会的发展一直保持着紧密的互动。在新中国成立之初举全国之力发展重工业时，涌现出一大批讲述钢铁工人生活以及钢铁产业建设的小说。改革开放之后，原有的工业生产体制需要进行改革时，“改革”成为了这一时期工业题材小说关注的重心。

工业题材的网络小说继承了社会主义文学中工业题材创作的传统，与新中国70多年来的制造业发展形成了深刻的对话。1949年新中国成立时，农业和传统手工业的收入在国民收入中所占的比例接近90%，主要工业产品的产量为：钢15.8万吨，原油12万吨，原煤3200万吨，发电量43亿千瓦时，水泥66万吨，在世界上的份额可以忽略不计。如今，中国已经成为世界第一大工业国，水泥、钢材和发电量等主要工业生产产量连续多年居世界首位。出生于上个世纪80年代和90年代的工业题材网络小说作者们的成长大多与中国制造业的腾飞相伴。他们亲眼目睹了我国跻身世界工业大国的全过程，是我国工业发展的见证者与受益者。相比于父母辈，他们拥有更好的教育资源，得以从更加精细、更加专业的角度来观察和理解我国的工业化进程。例如，《神工》的作者任怨毕业于清华大学环境工程系，《大国重工》的作者齐橙是中国社会科学院工业经济研究所博士。专业的学术背景让他们在文本中深入展现技术细节，填补专业作家知识领域的空白。与此同时，这些作者并没有亲身经历中国工业的改革浪潮，旁观者的身份让他们在观察、回溯中国制造业的发展时，带上了比父母辈更为理想主义的色彩。因此，他们的创作既有着充分享受发展成果的新一代的激情洋溢，也有着充满浪漫主义的想象力，为工业题材创作这一文学传统带来了新的气象。

诞生于“众声喧哗”的网络空间，工业题材的网络文学不仅呼应了社会主义文学中的工业题材传统，更是将这一传统题材与深受年轻一代读者欢迎的流行文化元素相融合。在工业题材的网络小说中，出现了一大批带有穿越和重生元素的作品，例如《临高启明》《荣飞的梦幻人生》以及《熬鹰航空业》。这些元素改变了传统工业题材中的线性时间叙事，主人公或带着现代知识穿越到过去，或带着今世的经验教训重生回事业刚刚起步之时。线性时间的打破不仅为读者带来了更多的阅读趣味，也改变了现代性笼罩下的线性发展逻辑。更为重要的是，当传统的工业题材与穿越这一诞生于现代媒介场域中的流行文化元素产生碰撞时，当代流行文化所包裹的个人主义叙事被消解了，中国传统文化中“家国天下”的理想以及社会主义文学中的集体主义精神，获得了新的生长空间。

穿越这一元素在中国的传统文化中有着悠久的历史。从魏晋南北朝时期的志怪小说，到唐代的传奇，再到明清的小说，都涌现出了大量带有穿越想象的作品。这一元素在中国当代流行文化中的繁荣，则可以追溯到黄易于1991年出版的《寻秦记》。这部小说诞生不久，席绢于1993年出版了《交错时光的爱恋》，为穿越这一流行文化元素加入了女性视角。等网络文学登上中国当代流行文化的舞台，穿越这一元素更是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展现。不过，无论是男性向的“赘婿文”还是女性向的“清穿文”，在基本内核上依然延续着《寻秦记》与《交错时光的爱恋》的路径：男性向就是小人物穿越到过去，利用自己的现代知识在另一个时代叱咤风云，而女性向则是现代女性穿越回古代，与无数男性角色展开一场又一场的爱情冒险。

工业题材的网络小说则改变了网络小说中穿越文的基本内核，在淡化爱情叙事的同时，主人公的努力也不再局限于个人的奋斗史，而是融入了通过发展科技建立工业强国的“家国天下”式的理想。改革开放之后，中国逐渐融入了全球化的大潮之中，个人主义，即强调通过个人努力奋斗从而在充满激烈竞争的社会中向上攀爬最终取得成功，开始在一定程度上主导中国当代流行文化的叙事。网络小说中风靡一时的修仙文、赘婿文、宫斗宅斗文等，都设置了一个身边所有人都是对手的大环境，想要生存就必须不断与对手竞争，通过打败对手来获得成功。这种强调激烈竞争的个人主义叙事，虽然给读者的阅读带来了强烈的“爽”感，却将主人公矮化成了切断一切社会连接的原子人。主人公所面对的世界在初始设定上就是冰冷而残酷的，主人公与周遭世界的互动就是一个不断从这个世界中攫取、积累利于取得成功的资本的过程，打破了中国传统文化中基于家族以及社会主义文学中基于集体所建构的对世界充满温情与理想色彩的想象。工业题材的网络小说则改编了这一叙事，将因为受到个人主义冲击而被逐渐边缘化的、根植于中国传统文化以及社会主义文学中的集体主义理想重新融入中国当代流行文化的叙事之中。

在齐橙的《大国重工》中，主人公国家重大装备办处长冯啸辰穿越回了1980年。为了突破重型装备工业领域在发展上的重重限制，早日追上该领域的先进国家水平，冯啸辰利用自己在该领域的先进知识，与同代人一起，克服重重困难改变现有的工业模式，铸就大国重工的发展。在齐橙的另一作品《工业霸主》中，主人公林振华穿越到1979年，从一名21世纪的机械系研究生转变为改革开放初期工厂的一名青年工人。与冯啸辰一样，林振华也怀抱着工业强国的理想。主人公与同伴一起，从做电风扇赚辛苦钱开始，一步步升级产业，参与技术竞争，最终打造出一个横跨欧亚的重型工业集团，领域涉及数控机床、芯片等高新技术产业。林振华的创业历程既是改革开放以来中国工业发展、制造业升级的缩影，也融入了作者以及读者们对制造业强国、民族腾飞这一叙事的期许。在这些作品中，主人公的发展带有强烈的理想主义色彩，他们的努力奋斗不是为了打败周遭的人获得个人社会地位的提升，而是基于工业生产对现代国家的发展具有决定性影响这一认知，希望通过个人努力实现国家崛起的理想。这种将个人奋斗与民族国家的发展相融合的叙事，既有儒家传统中“以天下为己任”的“士”精神，也有社会主义文学中个人为集体发展而服务奋斗的理想主义。

在工业题材的网络小说中，《临高启明》则展现了另外一种可能性。在绝大多数工业题材的网络小说里，主人公都是独自从21世纪的中国穿越到过去。而《临高启明》则讲述了一个500位生活在现代社会的普通人集体穿越到明朝末年的海南省临高县，尝试用自己的现代科学知识建立现代工业文明的故事。“个人创造历史”的英雄史观广泛存在于中西方传统文学之中，并在全球新文化浪潮的裹挟下，经由好莱坞大片等流行文化产品，对我国当代流行文化的叙事产生了深刻影响。 基于“历史由人民群众创造”的历史观，《临高启明》所开创的集体穿越范式，是对中国当代流行文化、尤其是网络文学中所流行的英雄史观的反拨。这部小说创作的过程更是一种集体主义努力的彰显。起源于音速网络论坛（sonicbbs)上一个假设性的问题，来自各行各业的网友们聚集在一起贡献了自己对穿越后要如何再造文明的思考。最终，由吹牛者组稿，500名网友每个人从自己的专业领域出发，从不同角度撰写穿越之后的故事。这部小说在起点中文网的首页上写着这样一句话：与14.77万书友共同开启《临高启明》的历史之旅。《临高启明》这种基于不同网友的思考而进行的集体创作，展现出了一种网络文学独有的野生力量。网友们用自己的创作表达对新中国成立以来工业制造发展的思考，并有意识地用儒家传统中“家国天下”的理想与社会主义文学中的集体主义精神，改写被资本裹挟的中国当代流行文化中的个人主义叙事。

在《由工业文学想到的》一文中，廖奔和赵文民对工业题材的小说创作寄予了很高的期望。他们指出，工业是为经济、社会、民生带来最广阔、最深刻变革的领域，工业题材创作是反映中国特色工业文化的最直接代表，是讲好中国故事的重要一环。工业题材的网络小说，是当代中国工业题材创作的重要组成部分。它继承了社会主义文学中的工业题材创作传统，展现了年轻一代对新中国工业腾飞历程的浪漫想象。更为重要的是，它还在精神内核上，将在当代流行文化中占主导的个人主义叙事改写为包裹了中国传统文化以及社会主义集体传统的强国想象。在当下，这些年轻一代的创作者们，为如何讲好中国故事提供了新的可能。

来源：文艺报 万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