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了寒风肆虐的季节,又到了人们缩手缩脚的日子,我也不例外。不知怎地,望着超市里玲琅满目的各种取暖用品,我竟然满脑子都充盈着各种关于炕的记忆。
小时候有好几年都是跟着姥姥住在她的父母家里。那是在姥姥的家乡,一个地处陇原腹地,却山清水秀的地方。记忆中,姥姥父母家里的所有东西都特别大,特别高,比如院子里那只大黄牛,总是瞪着铜铃般的大眼睛注视着我,粗重的鼻息好像要把我吸进它的鼻孔里去;比如屋子后边的那些猪,每天争先恐后地在圈门上哼哼乱叫,抢吃抢喝,或者前腿立起来,似乎要跳出来一样;再比如屋子那高高的门槛,总是阻拦我的步伐,我总是要费力地爬进爬出;比如那高高的木椅,我怎样都爬不上去,不能去拿桌上那些好吃的东西;比如桌旁地上立着的那个大钟,每隔一个小时,就要“叮叮咚咚”地响上几声,大大的钟摆左右规律摆动着,对,就是电视剧《渴望》的剧照里王沪生家里的那种大钟,我总想去拨拉一下钟摆,却总也够不着大钟的玻璃门的钥匙孔,便只能和家里的猫一起,趴在钟摆旁,脑袋跟着钟摆一起规律地来回摆动着。而最大最高,我最不可征服的便是炕了。
姥姥的父母家里还同住着姥姥的二弟一家,所以诺大的庭院,便有许多间屋子。除了堂屋没有盘炕,其他的每间屋里都有一个大大的炕,甚至有些屋子里就只有一席大炕。炕上有柜子,有桌子,有叠摞整齐的许多被褥。
家里来了陌生的,或者重要的客人,就在堂屋里招待;若是来个熟络的人,大凡都是被请到旁屋大炕上去的。大家在炕上聊天,在炕上做针线活儿,在炕上吃饭喝酒,在炕上观窗外的风景。
而在我眼中,那些大炕简直比山还高,我自己根本上不去,亦或者根本自己下不来。又据姥姥说,我在蹒跚学步的时候,她陪着我在炕上玩,而她只在桌边倒了一杯水的工夫,我就从炕上跌落下来。虽然我并没有受伤,但还是把姥姥吓坏了。那之后,我都被严加管束。姥姥说的故事,我没记忆,我只记得我曾经许多次趴在炕沿儿上,用手试着下探,想要测量下炕的高度,但是我根本够不到地面;我又调转身来,把腿先探下去,身子一点点往下滑,不住地回头看着下面,却发现还是太高,我够不着,便又费力地爬回炕上。这样盘算过许多次,但我终究没有勇气下去。那炕,便成了我认识这个世界最大的障碍。
总归,那些高大的炕不是我轻易可以上下的;而在姥姥的父母家里,也不是每张炕都允许我轻易去爬,去玩耍。比如堂屋右侧的那间小屋,挂着碎花蓝布的门帘,那屋里也是只有一张大炕,紧挨着窗户台下,我记得那间屋子的窗户都很别致,有许多小木格子,错落有致。那炕上除了有柜子,被子,桌子,还有一个架子,上边一层摆着许多药酒,下边那层摆着笔墨纸砚。我便好奇着那间长辈们轻易不让我进去的小屋,觉得那屋子里充满了神秘感,也曾经掀起门帘的一角,偷偷窥探过,那酒里泡着蜈蚣,小蛇等小动物,看得我晚上直做噩梦。
那间屋子的主人,是我姥姥的父亲,是家里的老泰山。当然,此处的“泰山”不指谁的岳父,而只是借喻老人家在家族中的重要地位。我称呼老人家为“太姥爷”,一个听起来就让我觉得那么遥远,那么陌生的老人。
我印象中的太姥爷是个健硕慈祥的老人。说他健硕,是因为他在八十多岁时,仍然坚持每日步行十里路,据说他几十年如一日的坚持着,一直到他生命的末期,拄着拐棍还在走。说他慈祥,就连周围村落的居民对老爷子都熟悉得很,还常常和他聊天逗乐。所以老爷子高龄之时仍然耳聪目明,还坚持着读书看报,写毛笔字。
每天他晨练归来,就在炕上端坐,准备吃早饭。他的儿媳会把饭菜端进来,毕恭毕敬地摆在炕桌上,再给老爷子斟上一小杯药酒。老人家便吃着饭菜,就着小酒,时而咂巴着嘴,下巴的山羊胡子就跟着抖动起来。吃好了早饭,儿子进来,收拾好炕桌,便把老爷子的笔墨纸砚请了出来。老爷子开始聚精会神地写字,一写就写到中午时分。期间没有人敢进去打扰,只让老爷子静静地写。据说那叫“修身养性”;午饭也在炕上吃,老爷子独一份饭食,并不和家人共在一桌。午饭时,老爷子也要喝上一小杯药酒,据说是他的“每日三杯酒,活到九十九”的生活准则。老爷子很能自律,从不会贪杯,恪守着自己的准则,他说自武松起,就传下了“三碗不过岗”的规矩,后世做人都得记住,这话一听就是玩笑,老爷子逗孩子们乐呵呢。武松做的规矩不重要,老爷子做的规矩,子孙们就都要学。老爷子午觉之后,就要读书了。家人会帮他把炕桌移到窗边上去,以借助更好的光线。老爷子看的书可是更讲究了,都是线装本,竖着读的,满篇都是繁体字。他喜欢读这些古书,也喜欢关心时政大事,所以家里还给他定了报纸。如此这般,大家都格外钦佩老爷子,知识怎能不渊博?真的是“活到老,学到老”!
于是,太姥爷这个如神一般存在的老人,大家敬仰他,却也敬畏他,通常都不敢轻易踏进他的屋里,更别说随便爬到他的炕上去。家里亲朋来看望他时,也都是站在门帘旁边,非是老爷子招手示意进去,就没人敢进去;不是老爷子招呼着上炕,就没人敢上炕。
记忆中,太姥爷宠我,因为我是他的第一个重孙子,让他很早就实现了四世同堂的夙愿。每次太姥爷看到我在门帘外偷窥,或者只是看到了门帘在轻轻抖动,而下边露出一双小脚时,他就会唤着我的乳名,让家人把我抱到炕上去。最初我也会非常拘谨,只呆呆地坐在一角,看着太姥爷读书写字,后来慢慢就胆大了起来,开始在炕上乱爬,乱跳,还会试探着去翻柜子。姥姥便在门帘外摇手示意,让我不要乱动。太姥爷发现了姥姥的举动,便回头看看顽皮的我,只微笑起来,并向姥姥挥手,让她去忙,不用管我们,他喜欢我在身边闹腾。于是,我便更加放肆起来,会凑到太姥爷的身边去认字,会轻轻摸着太姥爷白白的长须,偶尔还轻轻拽弄一下。太姥爷不急不恼,眯缝起眼睛来,看着我笑。
后来的很多年,家人都说,我是太姥爷所有子孙之中独一份的恩宠,可以在太姥爷身边那般亲昵,真正连太姥爷的嫡重孙都没有过这样的待遇。
长大后我随姥姥回到城里,开始入学读书。那之后,每年只有春节之际,才会去探望太姥爷。记得每次才到院里,就能看到太姥爷坐在炕上,脑袋贴在窗户上望着外边;我们匆匆进到屋里,刚挑起门帘,太姥爷就伸出双手,连连呼唤姥姥和我赶紧上炕去,炕上暖和,别冻着了。引得太姥爷的儿媳妇直抱怨:“老爷子还是没糊涂,还没忘了他的宝贝重孙女啊”。比我年纪小的表弟表妹们根本不知道这个炕上的老爷子和他们会有什么关系,更不明白为何老爷子偏偏对我那么热情,那么亲昵,都露出了好奇不解的表情。
家人们说,许是太姥爷年纪大了,越发不喜欢孤独和冷清了吧,于是也愿意和家人们围坐在炕桌上吃饭了。不过,上老爷子的炕可是有规矩的,据说平素只有他的儿子们可以围在他旁边,陪他吃饭,喝酒,媳妇,孙子们轻易可不敢爬上去。而我们一行人去探望时,太姥爷就必须让姥姥和我陪在他两侧,然后是我的父母,也要坐到炕上去。听家人们说,太姥爷非常喜欢我的父亲,便也格外亲切。其他人们,不论老少,都在墙边依次站立,听着老爷子说些什么,可能是致欢迎词,可能是要求儿女们去置办点什么,可能是要去村里邀请什么亲朋来家里同聚,总归大家都是笔挺挺地立着,很有规矩的样子,听完了吩咐和安排,便都出去了。于是,太姥爷会拉着姥姥的手,问长问短,会和我的父亲一起探讨许多国事大事。父亲说太姥爷是一个深居简出的乡下老人,却真正是有着“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的情怀,对太姥爷也是充满了敬佩之情。
太姥爷生命的最后时刻也是在他的大炕上度过的。据说太姥爷并没有什么很严重的病症,走得很突然,却也很安详。村邻们都说那是老爷子的福兆,无病无灾地告别这个世界。
那之后,我们依然会每年去姥姥的家乡探亲,去和她的弟弟妹妹们聚聚,只是,太姥爷的屋子我再也没敢踏进去半步,只是静静站立在那屋子的门口,看着那蓝色碎花的布帘被风轻轻卷起一角,露出里边的那方大炕,和那炕上熟悉的一切,便想起在人们送来的挽联上看到的一句话“音容宛在”,就觉得心被紧紧地揪起。
再之后,姥姥的弟弟妹妹们也离开了乡下的老房子,搬到县城的新楼房离去了。我曾经跟着她们回乡下摘豆子,也强烈要求再去看看老屋子。已经荒弃的屋子,没有人气,便也没了生机。我便格外蹑手蹑脚,站在太姥爷的窗下,从窗上的木格子看进去,还是那方大炕,和那炕上熟悉的一切,泪,便扑扑簌簌!
感念人生的无奈,总有许多想留却留不住的人,留不住的物。望着那大炕,便想要轻声问一句:斯是故人来,唯是故人如斯乎?
作者:茉莉金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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